十数日后,木兰围场进献数匹刚驯化的野马养入御苑,供宫中赏玩。皇上颇为有兴,便携嫔妃皇子前往赏看。枫叶初红,烈烈如火。雪白的马匹养在笼中,映着园中红叶,十分好看。
想是初到宫中陌生的环境,那些马儿到底野性未驯,并不听驯马师的话,摇头摆尾,不时低嘶几声,用前蹄挠着沙地,似乎很是不安。马蹄踢铁栏的声音格外刺耳,颖嫔依偎在皇上身边,脸上带着几分娇怯,“这些驯马师也真无用!平素驯惯了的畜生也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只恨臣妾虽自幼学习骑马射猎,却不曾学习如何驯马,否则定亲自驯服这些野马。”她外表娇柔却说出带有几分气势的话,顿时逗得皇上哈哈大笑。
颖嫔逡巡过皇帝身后数位皇子,笑生两靥,“听说诸位阿哥都善于狩猎,若是野马不受驯,一箭射死便也罢了。是不是?”
永琋恭谨道,“回颖娘娘的话,倒也不然。这些马匹驯养不易,且许多都是名种,若只因一时难以驯服便射杀,也实是可惜得很。”
嘉妃坐在一旁幽幽道,“四阿哥这般说来,莫不是有法子驯服这些野马?”
嘉妃的本意原是想用激将法使得四阿哥去场上驯马,四阿哥如今这般得器重,想来必然不愿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若是去到了场中间,这野马性子又这般烈,真有个什么意外的也未可知。
只是嘉妃设想得虽好,然而永琋并不曾顺她的意,只浅笑道,“让嘉娘娘笑话了,儿臣才疏学浅,哪里会这等技艺?不过是素日跟随皇阿玛身后,指望学得一点皮毛,勤能补拙罢了。”
皇上听了这话很是高兴,他这段时间重用永琋,一则因为永琋却是可塑之才,二则也存有试探之心,自大阿哥事件以来,皇上对于自己的一众儿子并不多加信任。不过永琋的表现也的确让他刮目相看,有主见有能力,遇事沉稳,不急不躁。且即便前朝后宫对他如今的地位和未来的形势皆有赞叹,然永琋依旧谦虚谨慎,丝毫没有狂妄自大,便是得皇上称赞亦不骄矜,对待三阿哥这位兄长也是处处礼敬有加,如此更让皇上很是满意。
“永琋可是谦虚了,你的能力朕自是知道的,朕交给你的事都好好去办,办好了朕自有重赏。”
永琋躬身道,“是,儿臣谨遵皇阿玛旨意。”
有皇上发话夸赞了,众妃自然是一片恭维声,再无人接金玉妍的话茬,她也只好悻悻作罢。又坐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驯马师到底是将那野马驯服住了,皇上看也看够了,正欲起身离去,金玉妍忙起身道,“皇上,臣妾瞧着四阿哥五阿哥这般优秀能干,真是羡慕玫妃和愉妃两位姐妹,臣妾的八阿哥若能学得一星半点儿的臣妾便知足了。”
金玉妍到底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皇上对她亦算是有些了解的,听她这般说,便知是话里有话。虽近来不曾召幸她,但今日心情尚好,便也由着她,“说吧,你可是有何愿?”
金玉妍娇笑道,“皇上圣明。永璇如今也八岁了,是到了该学习骑马射箭的年纪了,臣妾想着诸位阿哥中,数四阿哥与五阿哥最为进益,只是四阿哥辅助皇上忙于前朝之事,少有空闲,倒是五阿哥不似四阿哥一般忙碌,不若让五阿哥教导永璇骑射,皇上意下如何?”
白蕊姬与如懿海兰几人乍听此话,便心道不好,永琪亦做推辞,“儿臣于骑射上着实算不得精通,不过只知皮毛罢了,哪里能教八弟呢?”
皇上却不以为然,“无妨,你的骑射与你四哥也不相上下了,倒也教得,且永璇年纪还小,先从简单的学起便是了。”皇上大手一挥,转瞬间已是定下了此事,永琪也只得硬着头皮领旨了。
白蕊姬与如懿海兰三人私下了暗暗交换了眼神,皆担心此事是金玉妍的阴谋,否则宫中那么多骑射师傅,何以偏要让永琪去教八阿哥?方才用激将法欲让永琋去驯服那野马,如今又让永琪教导八阿哥骑射,想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只怕来者不善,不得不防啊。而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金玉妍亦和丽心对视了一眼,嘴角边皆扬起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
半月后,皇上下旨以准噶尔内乱之名,命两路进兵取伊犁,征讨达瓦齐。车凌因熟悉准噶尔情形,洞悉军务,被任命为参赞大臣,指挥作战,并征调杜尔伯特部两千士兵参战。同日,皇上赐永琋出宫开府,亦可随时入宫。
皇上的这些儿子中,三阿哥早已成年开府,且已成婚,如今永琋出宫开府,再过两年永琪也是一样。再往下便是六阿哥,八阿哥,这两个孩子皆是自出生就住在撷芳殿的,而白蕊姬所生的九阿哥永瑜早先因着出生之时正值孝贤皇后仙去,皇上见之便思忆起孝贤皇后和七阿哥,便允了白蕊姬养在身边。十阿哥因身子虚弱养在太后膝下,不算在内。而金玉妍所生十一阿哥永瑆和如懿所生的十二阿哥永璂则是因为不满三岁,才被允许留在宫中养育。皇上膝下子嗣不算多,去掉已逝的,养在自己母妃身边的更是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金玉妍更是对八阿哥寄予厚望,指望着八阿哥文武双全,一举超过六阿哥,得皇上青眼,既为了争得了颜面,又可借此来保全唯一能养育在她身边的十一阿哥。至于前面那两个长成的,她自有办法让他们挨个的给自己的儿子让路。
往后的日子里,但凡有空闲之时,永琪便带着永璇去马场学习骑马射箭,永璇才八岁,想是还未学得她母亲的心计谋算,一脸稚气,却是很用心的跟着永琪学,永琪见此,比之此前奉旨而来,倒是心甘情愿了几分。
素日到承乾宫请安时,众妃也说起此事。如懿含了温和笑意道,“都是海兰教子有方。”
海兰谦逊道,“永琪不比他两位兄长能为皇上分忧,便也只能多多友爱弟妹,才不显得他一无是处了。”
白蕊姬与纯贵妃皆含笑,如懿温和道,“永琪自然是好的。”复又望着座下一众年轻妃嫔,尤其注目着颖嫔和恪贵人几个,“你们都年轻,又得皇上的喜爱,更该好好为皇上添几个皇子。”
颖嫔和恪贵人忙起身谢过。魏嬿婉坐在颖嫔之后,听着嫔妃们莺声呖呖地说笑不已,又句句说在孩子上,不免心中酸涩,有些郁郁寡欢。且她在如懿跟前一向不太得脸,索性只是默然。
如懿见魏嬿婉讪讪地独坐在花枝招展的嫔妃之中,话锋一转,“令嫔,今日是你的生辰,皇上昨日便嘱咐了内务府备下银丝面送去你宫里,还另有赏赐。咱们也贺一贺你芳辰之喜。”
魏嬿婉骤然听见如懿提起自己的生辰,忙撑起一脸笑容,“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如懿看她一眼,神色淡淡,“今夜皇上大约会去你宫里,你好好伺候着吧。”魏嬿婉听如懿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十足十是一个当家大妇对卑下侍妾的口吻。想着如懿也不过是由侍妾而及后位的,心口便似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揉搓着,酸痛得透不过气来,脸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笑容有稍许褪色。
到了午后时分,皇上果然派了小太监进忠过来传旨,让令嫔准备着晚些时候伺候圣驾。进忠笑眯眯道,“皇上午膳时分就惦记着主儿亲手做的旋覆花汤和松黄饼,可见皇上多想念主儿。”
春婵故意打趣儿笑道,“旋覆花汤易得,拿旋覆花、新绛和茜草煮成就好,可这松黄饼却不好做。春来松花黄,和蜜做饼状,得用三月的松花调了新蜜做成,现在哪儿得呢?”
进忠的目光黏在令嫔身上,觍着脸拉着她的衣袖道,“令主儿您瞧,春婵姐姐惯会哄人玩儿。皇上惦记着您,就没有您做不到的。否则皇上怎么会日思夜想着呢?”
春婵哪里不晓得魏嬿婉的心思,忙扯了进忠的手挥开,道,“主儿,您瞧进忠这个猴崽子的油滑样儿,都是主儿惯的。”
魏嬿婉取过一双翡翠嵌珍珠手钏套在玉臂上,笑吟吟道,“本宫肯惯着进忠,那是进忠有值得本宫惯着的地方。进忠,你说是不是?”
进忠忙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多谢令主儿赏识之恩。”
魏嬿婉试了试那手钏,对着窗外明朗日色,手钏上翡翠沉静通透,如同一汪绿水,那珍珠在日光照耀下,更是光华流灿,熠熠生辉。魏嬿婉摇了摇头,顺势将手钏脱下,放在了进忠手上,“皇后当年怎么赏识你师傅李玉,本宫就怎么赏识你,都是一样的。本宫知道本宫失宠这些日子,若不是你为本宫在皇上面前美言,定是没有本宫今日的,该是你的好儿,本宫都记着。”
进忠忙磕了头道,“奴才多谢令主儿赏识,谢主儿提拔。”
嬿婉浅浅一笑,“本宫赏识你是一回事,你也要自己争气。去吧,去皇上跟前好好当差,往后好儿多着呢。”
进忠死死地攥着手钏,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春婵瞥了进忠一眼,看他走远了,方才狠狠啐了一口道,“没根的东西,也敢对着主儿拉拉扯扯。主儿没看他的眼睛,就盯着您不放。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魏嬿婉目光冷厉,看了看被进忠扯过的袖子,“陪本宫去更衣,这件衣裳剪了它,本宫不想再穿了。”
春婵立刻答应了,扶着嬿婉进去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魏嬿婉只穿着家常的乳白撒桃红花纹琵琶襟上衫,金丝串珠滚边,华美中透着轻艳。下面是绛紫细裥褶子海棠缠枝软纱长裙,杨柳色的绵长丝绦飘飘袅袅,缀了鸳鸯双喜玉佩的合欢刺绣香包。她绾着蓬松的云髻,插玉梳,簪银缀珠的蝶恋花步摇,眉心有珍珠珊瑚翠钿,眉眼轻垂,肤白胜雪。
皇上带了几分薄醉,笑道,“这样的装束,更像是汉家女儿了。”
魏嬿婉的眉眼点了桃花妆,像是粉色的桃花飞斜,嗔了皇上一眼,“皇上说臣妾腰肢细柔,穿窄肩长裙最好看,臣妾才胆敢一试。”她媚眼如飞,低低啐了一口,“皇上说什么汉家满家,还不都是皇上的人罢了。”她说罢,轻吟慢唱,一曲《长生殿》。
皇上闭着双眸,击掌缓缓吟道,“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他睁开眼,眼底是一朵一朵绽放的笑色,“令嫔,你总是有旁人没有的好处。如这昆曲,听你柔柔唱来,倒比南府的歌伎好上许多。这衣衫,也只有你穿来更有味道。”
魏嬿婉的脸色僵了一瞬间,复又娇嗔道,“若臣妾都和别人一样,皇上就不会喜欢臣妾了。且皇上喜欢臣妾的,旁人未必就喜欢了。”
皇上面颊猩红,靠近她时有甜蜜的酒液气息,“旁人喜不喜欢无妨,朕喜欢便好。因为朕喜欢你,会在准噶尔战事之时还惦记着你的生辰来看你。”他舒展身体,难掩慵倦之意,“金戈铁马之事固然能让一个男人雄心万丈,但对着如花笑靥,百转柔情,才是真正的轻松自在。”魏嬿婉笑得花枝乱颤,伏倒在皇上怀中。皇上拥抱着她,仰首将酒液灌入喉咙。他的唇色如朱,显然是醉得厉害了,放声吟道,“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
皇上吟罢,只是凝视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寻出一丝映证。
两下无言,有一痕尴尬从眼波底下悄然漫过,魏嬿婉垂首脉脉道,“皇上说的这些,臣妾不大懂。”她露出几分戚然,几分娇色,“皇上是不是嫌弃臣妾不学无术,只会唱个曲儿?”
皇上笑着捏一捏她的脸颊,“你不必懂,因为这阙词说的就是你这样的美人。你已经是了,何必再懂?”
魏嬿婉悠悠笑开,唇边梨涡轻漾,笑颜如灼灼桃花,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心底,分明有一丝春寒般的料峭生生凝住了。她忍了又忍,趁着皇上浓醉,耳鬓厮磨的间隙,终于忍不住问,“皇上,臣妾伺候您那么多年,您到底喜欢臣妾什么呢?”
皇上将沉重的额头靠在她肩上,“你性子柔婉如丝,善解人意,又会唱昆曲。朕每次一听你的昆曲,就觉得如置三月花海之中,身心舒畅。”
魏嬿婉心头微微一松,“可是臣妾也快不年轻了。宫里颖嫔、晋嫔、庆嫔、丽贵人都比臣妾年轻貌美,皇上怎得还愿意到臣妾这里来?”
皇上醉意深沉,口齿含糊而缓慢,“她们是貌美,但是美貌和美貌是不一样的。颖嫔是北地胭脂,晋嫔是世家闺秀,庆嫔是小家碧玉,丽贵人是番邦贵女。而你,令嫔你……”他伸手爱惜地抚摸魏嬿婉月光般皎洁的脸,“你跟皇后和玫妃年轻的时候真是像。有时候朕看着你,会以为是年轻时的皇后和玫妃二人在朕身边。”
魏嬿婉仿佛是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样猝不及防,打得她眼冒金星,头昏脑涨。她只觉得脸颊上一阵阵滚烫,烫得她发痛,几欲流下眼泪来。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抵抗皇上的话语带给她的巨大的羞辱。魏嬿婉原是知道的,她与如懿长得有些像,与白蕊姬的气质外形很像,但是她从不以为那是她得宠的最大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她懂得她亦有她的好。可是她却未承想,他会这样毫不顾忌,当着自己的面径直说出。
皇上是浑然不在乎的,不在乎真相被戳破那一刻她的尴尬和她的屈辱。
那一瞬间,她的思绪甚至不可扼制的念及另一个男子。曾经真正将她视若掌中瑰宝的、心心念念只看见她的好的那个男子,终究是被她轻易辜负了。
而眼前这个人,与自己肌肤相亲、要仰望终身的男人,却将她所有的好,都只依附于与旁人相似的皮相之上。她看着醉醺醺的皇上,忍不住心底的冷笑,人与人啊,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轻吁一口气,以此来平复自己激荡如潮的心情。皇上只醉在酒中,浑然不觉她的异样。魏嬿婉想,或许在深宫多年沉浮,她已经学会了隐忍,除了笑得发酸的唇角,自己也不觉有任何异样。
十月下旬的夜,已经有疏疏落落的清寒,殿中的宝珠山茶硕大嫣红的花盘慵慵欲坠,红艳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映得魏嬿婉的面庞失了血色般苍白。魏嬿婉眼睁睁看着皇上骤然离去,原以为她的生辰皇上既来了自会留下,只是眼下却是阻拦不得。拥拥簇簇的一行人散去后,她瞬间觉得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在春婵身边,两滴泪无声地滑落,“皇上是嫌弃本宫了,皇上念的诗词,本宫都不懂。”
春婵忙劝道,“主儿别在意,宫里有几个主儿懂这些汉人的诗词呢?除了皇后,便是舒妃和死了的慧贤皇贵妃。”
魏嬿婉默然垂泪,“本宫也想有好一点儿的出身,也想有先生教习诗书。可是本宫的阿玛在时无暇顾及这些,他心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等阿玛过世了,便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本宫每每见皇上和皇后谈论诗书,心里总是羡慕。为什么本宫前半辈子,就这么潦潦草草过去了。”
春婵的手上加了几分力气,牢牢扶住魏嬿婉,“前半辈子过去了不要紧,主儿,咱们要紧的是下半辈子。”
有泪光在魏嬿婉眼底如星芒一闪,很快便消逝不见。她站直了身子,声音瞬间清冷如寒冰般坚硬,“是。咱们只看以后!”她顿一顿,“春婵,本宫和皇后与玫妃像不像?”
春婵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怯怯道,“只有一点点,实在不算很像。皇上向来觉得您温柔体贴,皇后却有些过于刚强,而玫妃历来都是张狂傲慢的,您与她们自是不同的。”
魏嬿婉的声音有玉石相击的冷脆,“哪怕外表再像,本宫的心也断断不会和她们一样!”
魏嬿婉的话音散落在风中,回应她的唯有远远传来的伽倻琴声。魏嬿婉的脸上闪过无可掩饰的厌恶,烦憎道,“讨厌的人,本宫的生辰还这般矫情做作的给本宫添堵,指望着从本宫这里勾了皇上去么?!一把年纪了,还这般狐媚!”
春婵忙忙劝道,“诚如主儿所言,嘉妃已是一把年纪了,皇上又能有多宠爱呢,不过是她自己不肯认命罢了。主儿若是不喜,想法子除了就是了,左不过嘉妃如今也是失宠了,谁又会在意呢。”
如此一番劝慰,魏嬿婉才算慢慢平息了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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