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妍是在翌日傍晚过世的。秋风萧瑟,天气寒凉,宫人们自然疏懒了许多。到了夜间时分,伺候金玉妍的宫人们才发现她早已没有了气息,像一脉薄脆的枯叶,被无声掩埋。似乎是预知到了死神的来临,金玉妍难得地穿戴整齐了,梳洗得十分清爽干净,还薄薄地施了脂粉,犹如往常般明媚娇艳。她换了一身家乡的衣装,玫红色绣花短上衣,粉红光绸下裙,梳了整整齐齐的一根大辫子,饰以金箔宝珞,一如她数十年前初入潜邸为格格的那一日。
九舟来禀报时,已是第二日晨起,彼时白蕊姬正由明心服侍着梳妆。听到消息后,忙换了素净的衣裳,匆忙赶去皇后宫里。不多时,众嫔妃皆陆陆续续的到了。皇上与如懿并肩坐着,两人都是郁郁不乐的样子。虽然金玉妍在宫中人缘极差,并无人喜欢她,但嫔妃们见了面总难免唏嘘几句,又着意宽慰了帝后一番,言语间尽是姐妹
情深。
魏嬿婉微微红了眼眶,“一早起来便看见下着雨,怕是老天爷也在痛心嘉嫔姐姐骤然离世,和咱们一样呢。”
说着她正要哭出声,如懿淡淡道,“眼下也没什么好哭的,替嘉嫔守灵的时候,有你们掉眼泪的。”
海兰捻着蜜蜡佛珠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只是静静垂首。苏绿筠便叹道,“嘉嫔也是错了主意,折腾自己也折腾孩子。若是安安分分的,也不至于折了自己的福气,落得这样的下场。只是如今就这么走了,听说梓宫已停在了静安庄。”
如懿便转头向皇上道,“嘉嫔虽然在世的时候不安分,但就骤然这么去了,身后的事,总要办得好看些。不为别的,只为她在宫里服侍了皇上这些年和诞育的子嗣。”
皇上点点头,众人才看清皇上的眼下乌青了一片,想是昨夜也没有睡好。魏嬿婉柔声劝道,“皇上为嘉嫔姐姐伤心,昨夜肯定是没有睡好了。臣妾命人炖了一盅参汤带过来,皇上好歹提提神吧。”
意欢默默看她一眼,叹道,“到底是令贵人细心,来皇后娘娘宫中,还记得带了参汤给皇上。”
魏嬿婉温婉道,“昨夜是十五之夜,皇上必定在皇后宫中。也是妹妹的一点儿心意,若是多余,还请舒妃姐姐指教。”
白蕊姬慢条斯理道,“令贵人的心意怎么会是多余?只不过是在皇后娘娘宫中,有什么皇后都会照顾周全,哪里缺你一碗参汤了,令贵人还是顾着自己的身孕要紧。”
白蕊姬位分高于魏嬿婉,且入宫多年,四阿哥又得皇上器重,说话自然有分量。魏嬿婉诚惶诚恐起身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无心之失,但请娘娘宽恕。”
如懿心下不耐烦,口气淡淡道,“坐下吧。今日大家来是好好商量嘉嫔的丧仪,如果这时候再弄些有的没的,那就不用在这里了,免得皇上与本宫也都不安心。”
这话说得有些重,魏嬿婉忙跪下请罪。
皇上不耐道,“起来吧。”说罢转头向如懿,“朕的意思,嘉嫔伺候朕二十多年,又诞育过两位皇子,可谓尽心尽力。便是不论玉氏上的折子所言之事,对外朕也不能做得不好看。朕一早下朝后去见过太后,太后也很是伤怀,朕与太后商量过,下旨追封嘉嫔为妃。”
如懿听闻,领着众人行礼如仪,“臣妾替嘉妃谢过皇上,谢过太后。”
皇上点点头,“朕已经命内务府拟了谥号来看,最后选了一个‘淑’字,就追封为淑嘉妃。”
白蕊姬听罢,只觉得可笑,真是个讽刺的“淑”字啊。金玉妍何曾贤淑过啊!只是心中虽作此想,面上却立时将眼中的鄙夷之色敛了,换上一副哀戚之色。
魏嬿婉亦是极力忍着笑意,含泪戚戚,偏要再追一句,“淑嘉妃姐姐一生贤淑,皇上选的这个谥号是再贴切不过了。”
如懿婉声道,“淑嘉妃在世的时候,最疼爱两位皇子,但永璇已经出嗣履亲王,永瑆虽然年幼,倒也是懂事的孩子。不知皇上想要如何安置永瑆呢?”
皇上握一握如懿的手,沉吟片刻温言道,“此前,淑嘉妃禁足之时,永璇与永瑆便是由婉嫔照料的,如今永璇既已出继,永瑆便仍旧由婉嫔抚养吧。”
婉嫔向来在宫中都是个隐形人的状态,如今乍然得了个儿子,也不知是喜是忧,连忙跪下谢恩。宫中虽无子嫔妃不少,只是这个时候却无人嫉妒婉嫔,毕竟金玉妍一去,十一阿哥立马成了烫手的山芋。皇上在金玉妍生前那般厌弃她,焉知会不会连累到十一阿哥,若是抚养了十一阿哥,得了子嗣而丢了下半辈子的恩宠就不值当了。更何况,满宫的嫔妃就没有能与金玉妍合得来的,谁又愿意以德报怨的去尽心养育她的孩子呢?如此,也唯有婉嫔这般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的人才能好好抚育十一阿哥了。
如懿听罢起身正色道,“婉嫔久在宫中,熟知礼仪,又为人和善,一定会好好教导皇子。臣妾身为嫡母,也一定会从旁看顾。”
皇上神色微微一松,微露几分倦色,“有皇后这句话,朕也放心了。”
白蕊姬轻声道,“皇上,淑嘉妃虽然过世,可玉氏新送来的常在宋氏不日就要入宫了,臣妾奉旨协理六宫,多嘴问一句,宋常在安置何处?”
皇上随口道,“朕收下宋常在只为情面,朕会赐她一封号为“安”,也时刻提醒她与玉氏都要安定安分。至于住处,不拘住在哪里,你看着随意安排便是。”
白蕊姬恭声答应了,皇上看向魏嬿婉,“令贵人,朕有些累了,去你宫中歇息。”魏嬿婉连忙答了句“是”。皇上又道,“皇后和令贵人都有着身孕,不必去淑嘉妃的丧仪了,叫纯贵妃和玫妃愉妃帮衬着料理吧。”
几人依言谢过。如懿欠身将要相送,忽然念及金玉妍临死前的话,不觉一凛,若诚如她所言,她并未真心要害璟兕,那么会是谁?还会有谁?这样的念头不过一转,全身已经寒透彻骨。她不敢去细想,只得将骤然而生的一缕怜悯之情缓缓吐出,“皇上,淑嘉妃是玉氏王室宗女,如今骤然离世,皇上不如再此其子一份荣耀吧。若能再将这份恩典传到玉氏,也算了了淑嘉妃一桩心愿,赏她身后尊荣。”
皇上本往殿门外走了几步,听如懿这般请求,不觉停住脚步。魏嬿婉见机赶紧扶住皇上的手,柔声道,“皇后娘娘这么顾全淑嘉妃,皇上也请体念娘娘的一番心意吧。”
皇上转过头打量了如懿两眼,微微颔首道,“既然皇后这么有心,朕怎能不成全。朕最后能为淑嘉妃做的事,一定会做,免得旁人落了口舌,说朕是凉薄之人。”
皇上离去后,如懿打发了苏绿筠先去办金玉妍的后事,留下白蕊姬与海兰、意欢在身边陪着。几人进了暖阁,容珮送了茶点上来,便领着人退下了。海兰亲自将茶盏递到如懿面前,温声道,“皇后娘娘。今日的事,皇上显然原本只是想追封而已,您请的那个恩典,皇上怕是会不高兴了。”她的疑惑更深,“娘娘一向深恶金玉妍,怎的今日还要为她求情,保全她死后最后的一点儿颜面?”
如懿扶着微痛的额头,喝了一口热茶,才觉得心口暖和了一点儿,“本宫何尝不知道这个?金玉妍身死,给得再多也只是身后的虚名,本宫是怕皇上背了凉薄的恶名啊。何况……”她蹙眉道,“金玉妍临死也绝不承认蓄意用富贵儿害了本宫的璟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她说的是真的……”
海兰骤然一凛,眼中有锋芒聚起,“若不是她,还能有谁?”她眸中的锋芒仿若锐利的银针,闪着尖锐的寒光,“是令贵人,庆贵人,还是晋贵人?又或是还有旁的人?”
如懿的唇边含了一丝犹疑,“若是我们错了……若是这件事,从永璇坠马开始就是被人算计在内的,连着金玉妍,连着本宫和颖妃,一个也不落下……”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欲破裂,“那么这个人的心思,实在是阴毒可怕!”
白蕊姬道,“娘娘别多想,更别怜悯了金玉妍枉死。她哪里算得上枉死!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处处与咱们为敌,算计了娘娘,算计了臣妾和愉妃,何况五公主早夭,到底是和她脱不了干系!所以,死了也不算冤!”
意欢爱惜地抚着如懿硕大浑圆的肚子,“娘娘快要生了,不要再去想这些不吉利的事了。”
如懿默然片刻,缓缓道,“死了一个金玉妍,的确不算冤!金玉妍年轻时就是这样的性子,争强好胜,什么都要拔尖。这个性子,放在年轻的时候看着还泼辣可爱,如今人到中年,还是这样的性子,难免显得尖酸。还常常为了些许小事和旁人闹不痛快,惹得人人讨嫌。”
白蕊姬取了一枚梅花糕片放在嘴里尝了尝,低声道,“这也罢了。说到底,皇上是不痛快前朝提立太子的事。金玉妍一辈子想给她儿子争上太子之位,却也死在了这上头。也怪她不自量力,即便撇开了皇后娘娘的嫡子,和永琋永琪不说,也还有六阿哥在前头呢,哪里就一定轮得上她了?”
如懿轻嘘一口气,慢慢啜了茶水道,“皇上年富力强,春秋鼎盛,前朝提这样的话,不是自己打嘴么?皇上对后宫一向宽厚,可是这点儿皇位的心思,却用得极重。咱们都有儿子,以后更要加倍小心,别落了口舌。”
几人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皇上在魏嬿婉宫中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两个时辰后了。魏嬿婉早已换过一身家常的湖水蓝绣银线丹桂的锦袍,松松绾了一个弯月髻,见皇上醒了,不由自主便含了几分甜笑,伺候着皇上在榻上躺着,把新笼的一个暖炉放进锦被里。自己搬了个小杌子坐在近处,慢慢剥了红橘喂到皇上嘴边。
皇上握一握她的手,笑道,“手冰凉冰凉的,躺上来朕替你焐一焐。”
魏嬿婉含羞一笑,恰如春花始绽,“皇上爱怜,臣妾谢过。”她低首摸着尚且扁平的小腹,笑道,“臣妾也想躺着呢,只是腹中的小阿哥不愿意臣妾躺下来,只愿意臣妾坐着。”
皇上一笑,“孩子的话是该比朕的话要紧。”皇上接过她递来的橘子,还送到她唇边,“你有孕之后爱吃酸甜的,多吃些吧。”
魏嬿婉吃了两瓣,笑吟吟道,“酸酸甜甜的,很是落胃呢。”
皇上摸一摸她的小腹,笑道,“你喜欢就好。只是才两个月,哪里就知道是阿哥了。”他的笑意顿敛,有些伤感,“自从朕的五公主夭折,朕一直希望能再添个公主便好了。”
魏嬿婉微微一怔,旋即盈然笑道,“小阿哥小公主都是好的。只是皇上不是说臣妾爱吃酸甜么。酸儿辣女,怕这一胎若是个阿哥,皇上可得答允臣妾,再给臣妾一个公主。有女有子,才算一个好字。”
皇上笑着抚一抚她的脸,爱怜道,“这有什么难的,朕答允你就是。”
魏嬿婉伏在皇上胸前,乖顺得如一只依傍着暖炉的猫咪,柔声道,“皇上何不多歇一歇,可是惦记着淑嘉妃的身后事么?皇上真是情深义重,所以皇后娘娘也和皇上一般顾念淑嘉妃在世时的情谊呢。”
皇上眼中微含几分笑意,伸手托住魏嬿婉小巧的下颌,“你也觉得皇后很好?”
魏嬿婉的神色柔顺得如一匹软滑的丝缎,“可不是?皇后娘娘恩泽六宫,淑嘉妃在世的时候虽然对皇后屡有不敬,没想到皇后还是以德报怨,为了淑嘉妃的丧仪好看些,特意求了皇上恩典。”
皇上直视着她,慢慢道,“这样不好么?”
魏嬿婉看皇上的神色极为温和,“对皇后娘娘自然是好的。可是臣妾想,夫妻之道,贵在尊重夫君。君臣之道,贵在尊崇君主。其实给淑嘉妃的孩子荣耀,这话不必皇后娘娘说,皇上看在与淑嘉妃恩义的分儿上,也会赏赐。可是皇后娘娘是思虑周全了,岂不显得皇上恩典寡薄,让人非议。”
皇上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皇后是六宫之主,你的话也不算太错。这样吧,朕带你去皇后跟前,把你这些话亲口跟皇后说说,也好叫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魏嬿婉眼神一怯,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皇上……臣妾是为了皇上思虑……”
“为了朕?为了朕就可以肆意刻薄皇后?”皇上坐起身,冷冷道,“你刚才和朕说夫妻君臣,可见你是懂得尊卑的。既懂尊卑,皇后有什么不是,你大可当着她的面说。在她面前只说贤惠,到了朕跟前就说皇后的不是。那么朕要看看你这条舌头到底是怎么长的?”
魏嬿婉情知不好,立刻跪下,哀哀求道,“皇上,臣妾不敢非议皇后,只是一切为皇上着想。臣妾自知人微言轻,有所谏言皇后也未必肯听,只当皇上是臣妾枕边夫君,才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臣妾不是有心诋毁皇后,还请皇上明察。”
魏嬿婉一张清水芙蓉脸,一向最适合楚楚可怜的神情,如今苍白着脸哀哀相告,再加之她怀有身孕,皇上也不忍太过苛责,只是语气依旧生硬,“但愿你心里想的也如你说的一般。”
魏嬿婉如受了惊的黄鹂,“臣妾有口无心,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并不是有心议论谁的,还请皇上宽恕。”
皇上神情懒懒的,起身道,“你是不是有心的,朕心里有数。好了,朕去看看淑嘉妃的丧仪。”
魏嬿婉一惊,忙含笑扯住皇上的衣袖道,“皇上,您方才说要在这儿用午膳的。午膳已经备下了,您用了再走吧?”
皇上朝外扬声唤了一句“李玉”,头也不回地出去,口中道,“皇后即将临盆,朕得去陪陪她,你自己慢慢吃吧。”
魏嬿婉无可奈何地屈身福了一福,恭送皇上出去。皇上走得远了,伺候她的贴身宫女春婵从外头进来,递了一盏热热的红枣燕窝汤到嬿婉手里,又朝外头使了个眼色,让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魏嬿婉捧着红枣燕窝汤,氤氲的热气扑上脸来,又暖又湿。她出神片刻,缓了口气,问道,“春婵,皇上出去的时候,是什么脸色?”
春婵低着头道,“主儿宽心,没什么脸色。”她停一停,“主儿可是惹皇上生气了?”
魏嬿婉轻叹一声,缓缓道,“若说生气,也算不上。若说不是生气,总之也是不高兴了。左右我如今有孕,皇上是不会不来的。”
春婵沉吟道,“主儿还是说了皇后的不是?”
魏嬿婉沉思片刻,搁下手中的红枣燕窝汤,慢慢道,“方才皇上睡着的时候,我就这么和你商量了。你的意思也是让我与皇上说。”
春婵含了一缕笑意,端过魏嬿婉手边的红枣汤,问道,“这红枣燕窝汤是主儿喜欢的,主儿怎么不喝了?”
魏嬿婉细细的眉毛微微蹙起,“烫得慌。等等再喝。”
春婵贴心地端着吹了又吹,才递到魏嬿婉手里,“有些话自然是要说的。就好比您刚喝上嘴的汤总嫌烫,您耐着性子慢慢吹了再喝,一口比一口能下嘴,一口比一口暖您的心窝。等不烫嘴了,就是贴心的好东西了。”
魏嬿婉看了春婵一眼,慢慢地小口啜着汤水,忽然会心一笑,“是啊,喝着喝着,一个味道喝多了便惯了,不仅不烫嘴,还又香又甜呢。”
春婵目光一闪,笑道,“可不是?皇上现如今宠爱皇后,不过是因为之前五公主薨逝,皇后总是闷闷不乐,对当日处置淑嘉妃一事也有怨怼。如今皇后再度遇喜,等于给了皇上台阶下。再加上又是嫡子,皇上难免多顾念两分罢了。”
魏嬿婉将一碗燕窝汤喝完,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皇后快临盆了吧?你去,请田姥姥来说说话,我如今有着身孕,迟早也得学一学这些女人生产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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