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的生产是在十月二十一日的丑时一刻开始发作的。彼时如懿的额娘承恩公夫人陪伴在一侧,另有承恩公夫人此次进宫陪产带来的两位接生姥姥负责接生。而在宫中负责接生了大半辈子的田姥姥,因着此前被魏嬿婉召去说话,如懿亦感念魏嬿婉此胎为初胎,便做主将田姥姥拨去专门照顾魏嬿婉的胎像。
如懿的这一胎,许是因着先前已生过两胎有了经验,又许是这个孩子格外疼惜如懿,因此生产过程很是顺利,待到皇上下了早朝匆忙踏入承乾宫时,正赶上十三阿哥出世。
中宫再育嫡子,这是整个紫禁城乃至全天下之大喜。皇上激动不已,当即为十三阿哥赐名永璟,取玉之华彩之意。而后更是大手一挥,犒赏整个承乾宫上下和一众接生宫人,众人皆是兴高采烈的谢恩,侍奉更加勤谨。如懿也是高兴得直掉泪,尤其是在璟兕才离世不久,便有了这个孩子,如懿便更加疼惜幼子,将对璟兕的那一份亏欠都全数放在了永璟身上,疼爱异常,直抱着不肯放手。
因着如懿诞育十三阿哥之喜,皇上也难得的下了旨意大封六宫。晋玫妃为玫贵妃,与纯贵妃并尊。颖嫔为颖妃,令贵人为令嫔,恪贵人为恪嫔,丽贵人为丽嫔,平常在、揆常在、恭常在、禧常在为贵人。愉妃与舒妃虽未晋位,亦享受贵妃待遇。
待到如懿出了月子,已是飘雪时节了。承乾宫里暖意融融,烘得如懿略显丰腴的面颊更显红润。众妃也是到了如今才能来给皇后请安贺喜。殿内吉祥话语连绵不绝,连素日里不大与如懿走动的晋贵人富察氏和来自玉氏的丽嫔及安常在,也免不了看在皇上的份上,对如懿恭维几句。谁叫皇上如今最是宠爱皇后呢。
魏嬿婉坐在一旁,手抚着还未显怀的小腹,心中愤恨不已,面上却也不得不努力做出欢喜之状。原本以为皇后此胎也是田姥姥负责接生,那田姥姥的女儿自幼便身体不好,这些年魏嬿婉但凡手里宽裕,也没少接济她,帮她寻太医求药。田姥姥对魏嬿婉自然也是感激涕零。原来想要借着此事,命田姥姥在接生之时动些手脚,却不想皇后竟直接把田姥姥拨给了她永寿宫使唤。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快,皇后倒是平平安安诞下了嫡子,本就是中宫,如今有两个嫡子傍身,又得皇上盛宠,更是高不可攀了。
反倒是田姥姥心中长舒了一口气,那可是中宫皇后啊,谁敢对皇后动手脚,便是她女儿需要令嫔帮着延医问药,却也实在没有胆量做这种让全家性命不保的事。魏嬿婉与她说到此事之时,她本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皇后竟然帮她解了燃眉之急。皇后的懿旨,令嫔如何敢不从,如此,她既能保得女儿继续有药可用,也不必担心掉了脑袋。
如懿看向魏嬿婉温和道,“令嫔的身孕如今也快满三月了,田姥姥一贯是宫中的接生好手,你初次有孕,本宫将田姥姥拨去照顾你,你也好安心安胎了。”
魏嬿婉正心中暗自嘀咕,冷不防听见如懿的话,忙起身谢恩,“皇后娘娘慈爱,如此体恤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如懿示意她坐下,又与众妃聊了一会,便命众人散了。
白蕊姬回到延禧宫,明心上了茶点,边为她揉着肩边道,“皇后娘娘真是福气深厚,早年前虽是一直未有子嗣,不想这几年竟是接连生产,如今第三个孩儿都已出生了。”
白蕊姬喝了口茶道,“可不是嘛,皇后娘娘的福气在后头。”
明心又道,“主儿,咱们九阿哥都八岁了,您可有想过再育一胎呢?”
白蕊姬不禁笑道,“这哪是我想有就能有的?何况我都这般年岁了,自生了永瑜这些年再没有动静,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有生子的福气。”
明心道,“主儿放宽心便是,皇后娘娘如今已是三十八岁了,也才诞育十三阿哥,主儿还比皇后娘娘小上两岁呢,自然也会再有子嗣的。”
白蕊姬叹道,“但愿如此吧。”
是夜,皇上歇在永寿宫中。魏嬿婉抚着腰肢,一脸温柔,“臣妾侍奉皇上多年,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臣妾真是高兴。”
皇上道,“是啊,朕也很高兴。这宫中啊,还是喜事多些好,皇后也生下了永璟,朕着实是高兴得紧。”
魏嬿婉的笑意更柔,“皇上高兴,臣妾就高兴,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之时,也看到了十三阿哥,那模样当真和皇上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真真是可爱极了。”
皇上如今一副有了嫡子万事足的样子,一说起十三阿哥整个人滔滔不绝。魏嬿婉虽然奉承着皇上,心下也不觉愤恨。皇上的眼睛里如今仿佛只看得到皇后和嫡子一般,她伺候皇上这么多年,如今也怀着身孕,在皇上眼里却和一般嫔妃无甚差别,甚至有时连关心都显得敷衍草率。今夜若不是以身孕为由,只怕还留不住皇上关怀。可是这借口又能用几次呢?有孕嫔妃不得侍寝,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便是她是盛宠,时日长了太后也不会坐视不理,更何况如今她不过是倚仗有孕才能多得到一些宠遇罢了。
可她又能如何呢?所能做的不过就是顺从而已。奉承,谄媚,只要是能让皇上高兴的,她都愿意去做,因为唯有这样才能保住她为数不多的宠爱,便是将尊严踩在脚下,亦是无妨。
遂又觑着皇上的神情道,“臣妾见十三阿哥,也想到了五公主,那样的活泼可爱,臣妾真的也怕遭此暗害。”
皇上的唇线有清冷的弧度,映着窗外的雪光,更添了几分肃然之色,“你嘴上直,性子却软,不会有人害你的。”说罢,许是不想再忆起五公主当日的惨状,便牵了魏嬿婉的手走到书桌旁,“你方才和朕说什么来着?你的声音好听,朕喜欢听你说话。”
魏嬿婉柔柔道,“是。”她取过那卷书,依依念道。冬季的夜晚寒冷刺骨,殿内却是一派暖意,让人沉醉。
夹杂着冰雪的风就这样静静吹到了乾隆二十二年的新年。彼时魏嬿婉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而与此同时又传来一则好消息,进宫已第十八个年头的庆贵人陆氏也有了身孕,皇上便也恢复了她庆嫔的位分。
宫中如今皇后盛宠,意欢自十阿哥离世后,皇上也多有看顾,而玫妃自是与皇上多年的情分,加之四阿哥在前朝又得力,皇上每月里也总有几日去到永和宫。而后宫蒙古嫔妃皆以颖妃为首,自成一派,牢牢得抓着皇上的恩宠。至于玉氏进献的两位嫔妃丽嫔与安常在,虽是比不得昔年淑嘉妃在世时的盛宠之状,皇上却也顾及玉氏的颜面,对她们时有宠幸。相比之下,令嫔与庆嫔虽是如今不能侍寝,不过好在进宫多年终于有了孩子,这已经足够让她们欣喜若狂了。
庆嫔本就是太后的人,有孕之后,太后更是大行赏赐,比之当年舒妃得的赏赐虽是差了一些,但有太后的关照,也着实给她长了脸面,一时间也是风光无限。
只是后宫哪里会有这般平静的时候。宫中渐渐流传起一首诗,“独旦歌来三忌周,心惊岁月信如流。断魂恰值清明节,饮恨难忘齐鲁游。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圣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
这三忌周指得便是孝贤皇后崩逝三年的时候。太后听闻此事,静默片刻,“孝贤皇后崩逝三年,那个时候,如今的皇后才与皇帝成婚吧。立后是皇帝的意思,写下‘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的也是皇帝的手笔。旧爱新欢两相顾全,这才
真真是个多情的好皇帝呢。”
福珈见太后笑得冷寂,便道,“孝贤皇后如见此诗,想来九泉之下也颇安慰。有句老话便是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未承想人去之后,皇上却写了那么多诗文祭悼,可见皇上终究是念着孝贤皇后的。”
“皇帝一生之中,最重嫡子,自然也看重发妻。最不许人说他薄情寡义。”太后笑意微凉,“只是写写诗文便可将深情流转天下,得个情深义重的好名声,真是上算!只是哀家虽然对如今的皇后不过可可,可皇帝那诗传扬出来,哀家同为女子,也替皇后觉得难堪。且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本是说天下男子好色习性,放在咱们皇帝这里,却又是多了一层忌惮皇后与他并肩分了前朝后宫的权位之事了。你便看不出来么,皇后还是贵妃皇贵妃的时候,皇帝待她到底亲厚多了。反而一成皇后,却有些疏冷了。如今对她的这点子恩宠,旁人瞧不明白,哀家如何会不明白,不过都是为着皇后又再有嫡子罢了,哪里是真的疼爱皇后这个人呢。”
福珈亦有些不忍,“是。本来皇后就比不得嫔妃能放下身段争宠,又事事能与皇上商量说得上话,不必那么事事遵从。只是如今这样一来,想来皇后心里也不好受。”
太后搁下手里的糕点,淡淡道,“这糕点甜腻腻的,不大像是咱们小厨房的手艺。”
福珈忙转了神色赔笑道,“真是没有太后娘娘不知道的。这柳絮香糕是令嫔宫里进献的。也难为了令嫔娘娘,自个儿是北地佳人,却能找到那么好的手艺做出这份江南糕点来。咱们皇上是最爱江南春色的,难怪如今她有了身孕,皇上也这么宠着她。”
太后的面孔在残阳中模糊而不分明,“说来,庆嫔若是和令嫔比起来,差得可真就不是一星半点儿了。令嫔从前因着家中教养的缘故略显粗俗些,但她一向要强,如今也细致得无可挑剔了。做起事来,往往出人意表却更胜一筹。”
福珈不知太后这话是赞许还是贬低,只得含含糊糊道,“那也都是受太后指点罢了。”
太后嗤笑一声,“哀家何曾提点过她什么,是她自己有心。她日日陪在皇帝身边,皇帝写的诗,她能不知?有意也好,无心也罢,帝后若是不合,总是她渔翁得利。哀家只是觉着,令嫔似乎有些伶俐得过头了。”
福珈想了想道,“奴婢想着,令嫔到底没什么家世,因为这个才得了皇上几分爱怜信任。也因为这个,她翻不过天去,咱们不必防范她什么。太后求了多年的如今都得了,两位长公主都好好儿的在身边,何必多理会后宫这些事。儿孙自有儿孙福,您操心什么,且享自己的清福便是。”
宫中流言纷扰不断,白蕊姬与海兰下了功夫制止,却依旧无法遏制。总还是会有消息三五不时的传到如懿耳中。而如懿便是在这个才诞下嫡子欢欣雀跃,期望着享受一家四口天伦之乐的时候,乍然听闻了此事。
孝贤皇后三周忌,那也正是永璜才离世之时,皇上说希望她可以走到他的身边,和他站在一块儿,她甚至到现在还能忆起那时的温情蜜意。而今却冷不防的知晓,原来这份温情,这份柔软,并不是只给她一人的,在她满心欢喜成为皇后,想要与他并肩而立的时候,他却并不如他所表现的那般高兴,他在思念他的发妻,在悼念孝贤皇后。如懿不禁问自己,是否被这眼前出现的片刻的温柔眯了眼,竟忘了皇上从前带给她的种种失望,皇上不是她一人的,皇后也不止她一人,她并非独一无二,便是做了这万人之上的皇后,亦是在孝贤皇后的阴影之下,随时预备被拿去比较。
道理都明白,心中却依然无法释怀,不能转圜,那份喜得爱子的美好心情骤然被这首突如其来的悼诗搅得混乱不堪。往后的日子,皇上来过几次,只是如懿再不像刚刚生产后的日子,对皇上那般热情和期盼,两人相处间多了几分疏离。皇上自是觉得自己无错,而如懿又不愿释怀,她心中仍存在的爱,让她一时不能接受皇上对她的爱原来始终都在比较之中。
渐渐地,皇上去承乾宫的次数便少了。白蕊姬与海兰亦劝慰过如懿。如懿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海兰鬓边那一朵珠花出神。海兰虽然向来无宠,但终究身在妃位,儿子又得皇上欢心,所以也略略妆饰。且皇上登基多年,性子里喜好奢华的本意渐渐流露,也看不惯嫔妃衣妆过于简素,所以海兰饰在燕尾上的一朵翠翘明珠压发,那明珠便也罢了,不过是拇指大的光润浑圆一颗,有目眩迷离的光晕,那翠翘是用上好的翠鸟的羽,且是软翠细腻纤柔。那样雍容而精致的翠蓝,映着她白净的容颜,有泠泠的冷光翠华,让人无端便生了清冷涩意。
她唇边有酸楚的笑色,如秋风里枝头瑟瑟的叶,轻轻吟道,“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她的声音脆脆的,落在殿中有空响的回音,“姐姐熟读宋词元曲,自然知道这支曲子。”
如懿的笑意萧疏得如一缕残风,“你是说,我们爱的男人,不过是一只寻芳花间不知疲倦的大蝴蝶?”
海兰的笑容转瞬如初雪消逝,“姐姐,那是您爱的男人,不是我们。”她的话语清晰如薄薄的刀锋,划下不可逾越的冷淡,“我只是皇上的妃妾,与他同眠数载,育有一子,仅此而已。”
白蕊姬亦道,“皇后娘娘,您便是太过在意皇上了。”
如懿自嘲道,“是因为我是皇后,还期望得到他对我全心全意的爱么?”
白蕊姬正色道,“与身份无关,无论您是妃,贵妃,皇贵妃还是皇后,您都不该幻想皇上会有全心全意的爱。或许有吧,那也只是对他自己,海兰姐姐说的对,我们只是皇上的妃妾。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您虽为皇后,却也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我们来到后宫,为了家族也好,为了自己也好,年轻的时候得到恩宠,年纪大了有了子嗣,这宠也慢慢给了年轻一拨的嫔妃们,终其一生,又何来的爱呢?”
如懿只是怔怔的,白蕊姬与海兰对视一眼,亦无话再劝,如懿,终究是看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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