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管家一起来到了市中心的医院,在和护士小姐打了个招呼以后,带着路上买的水果,我和管家来到了修治少爷所在的病房前。
窗帘被绑到一边去,窗户又是开着的,哪怕是站在离有一段距离的门口这里也能够看到窗外飘落的雪花。有些雪花落在了内里,坠落在窗户的边缘。
坐在窗边床上的男孩眺望着远处的景色,他穿着一身略显单薄的病服,几乎浑身都缠满了绷带。听见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看向我。
“幸子,好久不见。”修治少爷这样笑着说道。
几天不见,也许是因为生病,他看起来变得更加瘦弱了。
“...几天不见了,修治少爷。”我笑着说道。
和我打过招呼后,修治少爷便和一旁的管家交谈起来,作为女佣的我则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倾听他们的谈话。
修治少爷问了管家关于学校的事情,又问了他关于津岛家的事情,最后犹豫了半会儿,问了他关于老爷的事情。
虽然修治少爷一副很冷静的样子,但他会问的话也就代表着他果然还是很在意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吧?
管家摇了摇头,说:“抱歉,修治少爷,老爷实在是很忙。”
修治少爷张了张嘴,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他望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我总觉得他或许是有点失落的。
总感觉很让人焦躁。
我如此想到。
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事物在影响着这一切。或许是因为成为父母这件事是不需要经过考验的。许多父母会自以为是地将孩子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去看待,而不是将其作为一个与自己同等的存在与看待。
特别是在现在这个社会的风气下,被强制征召是值得光荣的,男人流泪是可耻的,女人不听从父母安排是可耻的。
许多家庭对待自己的儿子极为严苛,对待自己的女儿又是如同对待宠物那般。更不会轻言说爱,抱着“我这是为你好”的名头,让自己的孩子背负上自己根本不想要的东西。还试图让自己的孩子从这种控制的、严苛的、扭曲畸形的『爱』中体会到自己的良苦用心。
之前的我对此是不会持有太多意见的。不如说,我本身就是一个不会向外界表达自己想法的人。
况且,如果真要说起来的话,大多数父母也曾是自己家庭里的『受害者』。因为不曾被正常地爱过,自然也就不会正常去爱自己的孩子。
谁也不是天生的父母,在拥有第一个孩子时,无论是谁都是第一次做父母,都是笨拙的新手。而原生家庭的影响是很难消散的,那仿佛是缠绕一生的噩梦。
每当你觉得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切要记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禀有的条件——这句话是在上学时的芽衣很喜欢的一句话,接收了她部分记忆的我也很喜欢这句话。在面对生活的大部分场景时,我总会时刻铭记这句话。
不过像是家暴、虐待、抛弃等等的行为可以直接踢出父母的范围了,那已经不是人了。对于真切的伤害,我的容忍度总是很低的,对于造成不可挽回结局的人也完全不想知道他的过去与经历。
长篇大话下来,我也并不是说想要指责孩子或为父母辩解,我只是对这种扭曲的『亲情』感到可悲而已。
毕竟不管是父母还是孩子,说到底都不是一个两个标签,而是复杂的人,是拥有自己喜怒哀乐,真真切切活在这个世上、曾被伤害过也曾伤害过别人的『人』。
大多数人都不是天生的圣人或恶人,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拼命地在这世上挣扎着、挣扎着、挣扎着,渴望得到幸福。
当然,我说好听点就是个绝对中立的人,但说真实点其实就是个不在乎其他人的,自顾自沉浸在自我世界、傲慢而冷漠的旁观者。这才能够冷静地分析出两方其实都是受害者。
但只要一想到被这样冷漠对待的是修治少爷,我就怎么都冷静不下来。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像这样——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昨晚做的梦,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又被芽衣的情绪给影响了吗?明明知道不可以这样的。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悄悄地望向那边还在和管家说话的修治少爷。
说起来,几天不见,修治少爷身上缠着的绷带好像比之前更多了。
我为这个发现感到了困惑,我看了眼和管家说笑着的修治少爷,最终还是先将这个困惑吞下去。
管家和修治少爷说完话,又和一旁的医生走出去说话,在离开之前,管家对我说:“我出去一会儿,你要好好照顾修治少爷。”
“我知道了。”我说道。
当门“咔嚓”一声合上之后,修治少爷将目光放到我的身上。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淡了些。
修治少爷用裸.露出来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那里面像是压抑着深不见底的海,令人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一种几乎要被溺毙的感觉。
不知为何,看见他那种平静的眼神,我感到了些许的慌乱,只能僵笑着说:“怎么了吗?修治少爷。”
他望着我,问:“幸子刚刚去了我的学校吗?”
我犹豫了一下,回应了他:“是的,我还遇见了修治少爷的同学弘树君。”
我并不觉得随意对孩子撒谎是什么好事。不如说,如果时常对孩子撒谎的话,只会让对方就此对你产生不信任罢了。说不定还会对小孩的成长造成严重的心理阴影,使得对方就此难以与他人建成信赖关系。
因此我望着修治少爷,老老实实地将自己遇到了藤井弘树的事情告诉给了他。
修治少爷看上去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直直地盯着我。
这大概是不太高兴的意思?
我眨了眨眼,把头凑过去,问:“您不高兴吗?”
修治少爷哪里都好,但不轻易说自己喜好与厌恶的地方的确让人有些苦恼——这也代表着这孩子不被『允许』轻易表达自己的喜恶吧?
修治少爷没回答我,只是慢吞吞地将头转回去,说:“我想吃苹果。”
“我知道了。”我也没有在刚刚那个话题上继续扯下去,只是笑着回应道,将苹果削好给他。
望着他像仓鼠一样小口小口吃着苹果的模样,我总觉得时间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也不错。
之后我又替修治少爷收拾了一下床被,修治少爷也时不时开口和我闲聊着。我注意到他病床旁的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大概是住院期间用来打发时间的。
那几本书似乎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喜欢的小动物绘画书,我总觉得那应该不是修治少爷会喜欢的类型,可能是医院的护士之类的人给他的。
“唉。”修治少爷像是个小大人似的唉声叹气,说:“真不想住院啊。”
“嗯?”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说:“是住着有哪里不舒服吗?”我这么说着,瞄向了房里的床被。
床被看上去有些单薄,他会不会冷?果然要多带张被子过来吗?还有医院的营养餐应该挺难吃的,他会不会不喜欢吃?要是有什么营养又美味的食物就好了。可惜的是我并不擅长厨艺,要不然我就可以做东西给修治少爷吃了。
面对我的疑问,修治少爷只是摇了摇头,说:“不是那方面的。”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道:“啊,难道说...”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脸色,问:“夜晚的医院很可怕?”
夜晚的医院可是传闻中经常闹鬼的地方,别说小孩子了,连我都会感到害怕。
修治少爷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只左眼却一直紧紧地盯着我,仿佛坐在箱子里、无处可归的小狗望着过往的路人,无声地说『请收留我』那样。
“幸子能陪我吗?”他用小小的、带着稚嫩的声音如此说道。
呜呼——暴击!我的灵魂在这一刻到达了天堂。
没有人能够面对此种场景还保持平静吧?
只是能不能留在医院照顾修治少爷毕竟不是我说的算的事情。
我有些犹豫。虽然我自己其实也很怕黑很怕夜里的医院,但如果是为了陪伴修治少爷的话,无论我自己心里有多害怕都一定会陪伴他。
但管家不同意的话,我就算厚着脸皮留下来也只会被赶出去。
“鹤田先生那里我会去说的。”修治少爷注意到了我的迟疑,说道。
管家的全名是鹤田宗一郎,修治少爷和我们一样喊他鹤田先生。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说:“如果鹤田先生同意的话,那我也只能留下来了。”
我这么说着,对修治少爷露出一个笑。
修治少爷看上去有些高兴地露出了柔和的表情,等管家和医生说完他们的事情后,他便和管家说了让我今晚留下来照顾他的事情。
管家看了我一眼,说:“幸子吗?如果是她的话,我也能够比较放心。就依照修治少爷的吩咐,让她今晚留下来吧。”
“我知道了。”我规规矩矩地和管家说道。
管家和修治少爷又交代了一些事情,像是老爷吩咐的即使养病也绝不能落下学习之类的事情后便离开了。
医院里是有专门的护士照顾修治少爷的,看见我坐在他的身旁和他说话还以为我是他的家属,其中一个护士还直接这样问我。
我懵了一下,有些慌乱地摇摆双手,说:“不,不,不。”因为一下子过于慌乱,我口齿不清地连续说了几个“不”,稍微冷静下来后才尴尬地说:“我只是修治少爷家的女佣而已。”
这几天我原本就在为这种事而苦恼,猝不及防被问了自己是不是修治少爷的家人,差点以为自己刚刚是不是无意识地暴露了什么。
那个护士“啊呀”一声捂住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说了奇怪的话。”
我正想说没事,坐在病床上的修治少爷便说道:“看起来像吗?”
我有些无措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想着他是不是生气了呢?在阶级分明的这个世界,被说是一个女佣的家人,修治少爷生气也是很正常的。
我只是...稍微有点难过而已。
从外表看上去的话,我和修治少爷当然完全不像。
即使穿着略显单薄的病服,修治少爷的身上也有一种像是贵族般的气场。浑身缠着的绷带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怪人,只是让他看上去稍显病弱。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会觉得他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与之相反的我怎么都掩盖不住一种灰扑扑的气场。更何况我完全不会打扮,虽然出于莫名其妙的女性必须打扮,不打扮便是没有礼貌的『社会礼仪』而在麻美小姐的帮助下勉强打扮了一下,但我骨子里那种低劣感是无法掩盖的。
当然,这并不是芽衣的错,哪怕我穿的是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的小百合的身上,想必我给人的感觉也是一如既往吧。
无论换了怎样美丽的皮囊,内里的灵魂是无法改变的。拥有再美丽的皮囊,我也依旧只是那个幸子,普通又软弱的幸子,不是另外的哪个谁。
更何况修治少爷是棕色头发,我所穿到的芽衣却是酒红色头发,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
“很像啊。”刚刚那个提问的护士如此说道。
她像是有些苦恼应该要怎么形容一样闭紧了眼,用手不停地比划,说:“不是外表很相像,而是那种氛围...怎么说呢,就是给人一种『啊啊,这两人可能是家人吧』的感觉?啊!小杏!你干嘛打我!”
她旁边的另一个护士拍了她一下,有些歉意地望向我们,说:“抱歉,华子是刚来的,她还不太会说话。”
“不太会说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下意思地望向了修治少爷,正好与男孩的目光对上,我吓了一跳,立刻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叫做小杏和华子的护士向我们道歉后便离开了房间。
我当然没有责怪她们。不如说,当被华子说我和修治少爷很像的时候,我的内心的确是在那一瞬间溢满了喜悦。
仿佛全世界最盛大的烟火在那一刻飞到天空,震耳欲聋地绽放出最美丽的花火,使我大脑空白,胸口也隐隐作痛了起来。
病房内重归于寒冰般的寂静,我沉默了半会儿,看向修治少爷,轻声地说:“抱歉,修治少爷。请不要在意刚刚护士小姐的话,我只是一介佣人,想必护士小姐的话也让你很困扰吧。”
“......”
修治少爷静静地注视着我,他的脸上出现了不符合这个年纪孩子的安静和冷淡。他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喜悦也没有反感,修治少爷只是平静地问:“那么幸子你是怎么想的?关于我的家人是谁?”
“您的家人自然是老爷夫人和其他小姐少爷们。”我用『正确』的笑容如此回答他。
修治少爷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看着我,没被绷带缠住的哪只眼睛显得极为空洞,仿佛在无声地问: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小鸟幸子。
我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念了一遍:“『家人』。”
“嗯?”他疑惑地应了一声。
“『家人』在我眼里是非常特殊的词汇。”我垂着眼,十指交叉,说:“那是在爱人、友人、甚至是血溶于水的骨肉亲人之上的词汇。”
修治少爷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是情感非常沉重的类型啊。”
“很意外?”我笑着问道。
“因为和幸子给人的形象差距有点大,所以确实有点惊讶。但仔细想想你平日里的一些行为又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修治少爷说道。
我给人的印象大概是柔弱又优柔寡断的类型吧,但我却有着这么沉重的情感总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芽衣本身的性格只是比较叛逆敏感而已,失去记忆的我却依旧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自私、冷漠、傲慢,而且极为过激,一旦对什么产生情感就会演变成类似恐怖小说里的把肋骨做成戒指的情节。
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所以自有意识时都有尽量克制。毕竟我可不想让人增添负担。
哪怕失去了记忆,一些类似本能的东西还是会残留下来的。我觉得没失忆前的我大概也是那种一旦对什么投入情感就会变得越发一发不可收拾,与此同时在演变得更加恐怖之前会自己先行断了这份情感。
打个比方吧。如果我继续和小百合交好并且真切地对她产生了深厚的友谊,那么接下来的我大概就会逐渐产生狂热的情绪。我会因为这种狂热而感到绝望与痛苦。为了不让自己继续痛苦下去,我大概会迅速与她断绝关系吧?
这么一想,性格扭曲的我的确无法和任何人缔结长久的关系。
但『家人』是不同的。哪怕身处异地,哪怕无法相见,哪怕没有血缘关系,真正的家人的羁绊也是无法斩断的。
因此,倘若未来的我真的和某个人成为了『家人』,那么我一定会在对方的身上施以极为沉重而扭曲的爱吧。
我知道自己在做人上或许是有着重大缺陷的,至少这样过于沉重的爱已经不能够称之为爱了,只会令对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人类要是真的是能够轻易改正自己缺陷的生物,那么也不会有那么多活得那么痛苦的人了。
“沉重而扭曲的爱么...”修治少爷撑着脸颊,看上去在思考着什么东西。他望着我,看上去想要对我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或许是觉得那话语对于一个少爷和女佣之间显得有些过于亲密了,他摇了摇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看见他的神情,我有些慌张地摇手,僵着脸笑着说:“哈哈哈哈哈是有点无聊的话题呢。抱歉,我们聊点其他东西吧?”
“为什么要道歉呢?”修治少爷看上去有些不解地看着我,他扬起了嘴角的弧度,轻声地说:“也没什么不好吧?”
我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修治少爷。
“只是稍微比别人有着更沉重的感情而已,也没什么不好的吧。”修治少爷说道。
“至少你还会去爱,但有的人却连爱人的能力都没有。就算知道自己被爱着也只会感到恐惧。”撑着脸的修治少爷像是只是在看着窗外却又仿佛在看着别的地方。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接触到、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我沉默了半会儿,与他一同看向窗外的景色,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感叹。
“无论是爱着还是被爱着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啊。”
究竟是爱着别人的人更痛苦还是被爱着的人更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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