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 夕阳将整个世界都染成让人有些落寞的橙红色,将整个世界的光面和暗面。随着夕阳的缓缓下沉,令人不安的黑暗也在越发扩大, 逐渐将整个世界给吞没。一阵微风吹来, 带着一股青草的香气,却不知为何使我心中那份朦胧的不安也像是混沌的黑夜那般扩散。
“妈妈。”我本身就是穿越到了芽衣的身体上,还获得了芽衣很大一部分的记忆,此时看见急匆匆跑来找我的美月, 因为身体的本能记忆, 我不由得开口喊道。
当然, 喊完后我自己的也愣住了, 有些无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为自己突然喊了别人家的妈妈而感到困窘。不用看我也能够感觉到一旁阿治带着点调侃意味的眼神。
如果可以的话, 我真想钻个洞进去算了。
虽然我是感到了十二万分的尴尬, 但美月却像是很高兴那样喊道“是我是妈妈”
她长得和芽衣很像。这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芽衣就是美月生下来的女儿。她算不上什么美人,只能勉强看得过去,脸上还有岁月沉淀下来的疲惫和皱纹, 光是看着那张脸上的皱纹就让人的心里发慌。可当那一头酒红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下来时,美月却又给人一种很温柔的感觉。
美月用一双柔和的、溢满慈爱的眼睛望着我,像是哄小孩那样说道“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好吗”
夕阳有些朦胧昏暗的光照在美月的脸上,使得她的那双眼睛更像是要流出泪来那样柔和。
可能是因为看出我很重视阿治吧, 她看向了阿治,用赞扬的语气说道“这孩子真可爱呀, 是叫什么名字”
“阿治。”我心中犹豫了一下, 不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面对芽衣的母亲美月, 最终也只能先回答她的问题“太宰治。”
“真是个好名字呀。”美月笑着说道, 从兜里拿出一颗棒棒糖塞到阿治的手里“给,这是只给好孩子的小礼物哦。”
阿治试探性地看了我一眼,我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说“还不快点谢谢美月阿姨”
阿治点点头,拿着手里的棒棒糖,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向美月道谢“谢谢美月阿姨。”
听见我让阿治喊她阿姨,美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缓了缓,见气氛似乎有些尴尬,便哈哈笑着打破了这种令人尴尬的沉默,她朝我笑着说道“你这孩子还跟我们生气呀真是的,你这种倔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
我低头看着阿治手里的棒棒糖是芽衣喜欢的东西,在她小时候一个人待在家里时,倘若美月带这种棒棒糖回来给她吃,那么芽衣会高兴到第二天早上。
只是再往前十几年也就是芽衣小的时候正逢经济危机,别说糖了,连吃饱都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因此年幼时的芽衣并没有吃过多少次这种糖。
后来长大了,家里的经济条件相对比较宽松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时候留下的执念,芽衣变得特别喜欢吃这种糖,哪怕因此蛀牙了,被父亲高桥先生骂了好几次,美月也劝说了好几次,芽衣也总是偷偷买这种糖果藏在枕头底下来吃。
直至后来离家出走了,由于经济上的困窘,芽衣才戒掉了这种习惯。
只是美月多半还是不知道的,还是一如以前那样拿着这种糖来想要哄芽衣开心。
美月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沉重,只是转过头来继续看着我,用安抚的语气说道“芽衣,不管怎么样,我们先会回家好么你爸爸他就是一时之间气疯了,你也知道他那个死脾气就是这样。”
“”我沉默地垂着眼,缓了会儿后用轻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不能跟你回家。”
“你实在不想回家的话就先去你玲奈阿姨家的宾馆住好吗你身上还有钱吗不够的话妈妈先给你。”这么说着,美月从口袋里拿出一叠有些皱巴巴又零碎的钱塞到我的手里。
“谢谢,不用的。”我将美月递过来的钱塞回去。占用了芽衣身体的前提下还利用这个身体让她的母亲给我钱,就算我再厚颜无耻也没有无耻到这个地步,我说“你自己用吧。”
“说什么谢谢,你跟妈妈客气什么呢”美月好笑地说道,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难道说你还在生你爸爸的气”
如果是真正的芽衣在这里的话,她说不定真的会气得大发雷霆吧。但很可惜,我只是一个冒牌货,也没有资格在占用了他人身体的前提下生气。
美月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别老是和你爸闹脾气了,他那种德性的确让人生气,可好歹也养你这么多年了,你现在也不小了,是妈妈了,就原谅他吧好吗”
“可你这语气不是在对小孩子说话吗”我心情微妙地说道。
“啊。”美月眨了眨眼,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时有些无奈地说道“嗯,没办法呀,我都替你操心多少年了”
面露疲惫的女人嘴角带着恬静的笑,她说“哪怕变化再大,在我眼里那你就是那个一直要让我操心的、喊我妈妈的小孩子。”
这么说着,美月像是调侃打趣我那样说道“不过我们芽衣是真的变化很大呀,果然是因为也当妈妈了吗”
美月这么说着,像是怀念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样,伸手将自己耳前的发丝弄到后面去,用柔和的声音说道“你以前的脾气真的是很不好呢,性格压抑又不爱和其他人说话。我总是忍不住想,你以后该怎么办呢就你这样的性格,还有哪个好人家会要你”
美月叹了口气,说道“你已经慢慢长大啦,长大到我都已经没办法抱起你了。我也越来越老了,也不知道还能操心你多少年。你也不要总是像是个小孩子一样。”
一会儿说我在她的眼里一直是小孩子,一会儿说我不要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美月这种看似前后矛盾,对于父母们而言却又都深有体会的话让我不由得张了张嘴,气息不稳地喘了一口气。
看见我张嘴像是要说什么,美月又摇了摇头,说“好啦好啦,知道你不爱听这个,那说点别的行了吧”
“你啊也不要总是听到自己不想听的东西就发脾气,我是你的妈妈,还能害你不成”美月这么说着,有些亲昵地伸手拍了一下我的额头。
“你还记得以前你还在家时最喜欢来找你玩的若一郎么哎呀呀,那小子现在也真是出息了,听说考上了东京里的学校呢。这些年他也一直在找你呢,总是问我美月阿姨,芽衣姐回来了没有呀,哈哈,真的是个很粘你的孩子呢。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他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在芽衣的记忆里有出现这个叫做若一郎的孩子,他比芽衣要小,性格有点骄纵,但很喜欢芽衣,总是会来找芽衣玩。
美月依旧在说着,夕阳笼罩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暖洋洋的,我却觉得自己如坠冰窟。我垂着眼望着墙角的那片黑色阴影在越发扩大,嘴里泛起一阵苦涩,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我长久的沉默使得美月用带着责怪的眼神看着我,说道“怎么还是这么不爱说话”
美月的视线飘向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有些感慨地说道“不过就像是若一郎一样,你也确实已经长大了很多,是大女孩啦。你变化大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但没办法,也许做父母的就是要这样看着熟悉的小孩的背影渐渐远去,随后又慢慢变得陌生起来吧。”
美月笑着抓住了我的手,我顺着她的视线看着我们的手重叠在一起虽然我的手已经因为干活变得很粗糙,可美月的手比我还要更加粗糙,这或许代表着她所经历过的苦难远远比我多得多吧。
美月闭着眼,像是很幸福那样笑着说道“但没事的,我是芽衣的妈妈嘛。不管分离多久,不管距离有多远,哪怕相隔在世界的两端也好。”
美月看着我们交握的手,心满意足地说道“我们的心也是连在一起的。”
无论分离多久,不管距离多远,哪怕相隔在世界的两端也好,这具芽衣的身体也是美月怀胎十月所生下的,她们的血脉是相连的,那份思念着彼此的心也是连在一起的。
这一次我沉默了很久很久,看着美月带着皱纹的脸上挂着的笑,我紧紧地抿着嘴,几乎将嘴拉成了一条直线,我继续用那种轻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消失的声音说道。
“已经够了吧”
在寂静的、被夕阳染红的街道里,连鸟鸣声与远处孩童玩闹的欢笑声都像是被抹去了那样消失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我的声音也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那样令人感到刺耳。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不要再这样了。”
美月茫然地眨了眨眼,像是搞不懂我在说什么那样,继续笑着说道“哎呀,你这孩子又闹脾气了吗真是的,都说你已经是大人了”
“既然已经认出我并不是芽衣了,就不要再这样欺骗自己了。”我没有再心软,而是直白到残忍地说出了事实。
美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望着我,努力扯着僵硬的脸想要继续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她说“你在说什么呀芽衣”
芽衣,芽衣,芽衣。
她的孩子呀,她最重要的孩子。
明明是这么喊着,但她的声音却在抖,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像是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那样,像是在向我求救,让我不要再说下去了。
“”
“”
“”
我沉默着,漫长得令人感到无法呼吸的寂静在我们的身边扩散,我们站立着而组成的这一片小小的空间里的空气像是都被抽走了那样,我望着墙角那片黑色阴影已经扩散到将树底下的花朵都给吞没了,与此同时,我的心也在这一刻沉到了底端。
我用平静且带着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她,说道“我,并不是芽衣哦”
再怎么自欺欺人也好,真正的芽衣也已经回不来了。
美月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睁大了眼,像是感到了无法呼吸那样用力地喘了几口气,如同挣扎的鱼那样,身体激烈地起伏了几下。
“芽衣,芽衣,我的孩子。”美月的脸变得极为狰狞,她向我扑来,情绪激动地大喊道“你不是芽衣你不是芽衣我的孩子才不是这个样子的”
“芽衣去哪了去哪了给我说话呀”美月拽紧了我的衣领,脸上全然没有刚刚露出的慈爱,全是一片可怖的狰狞,但即使如此,我看着她的眼神还是很悲伤。
像是从我的眼神里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想接受这个事实,美月大声地吼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快说啊你这个冒牌货芽衣到底去哪了”
美月像是将浑身的力都给使出来了那样抓着我的衣服,这让我如同犯下了不可饶恕罪恶的罪人那般被绳索紧紧地勒住了脖子。
阿治下意识地扑到美月的身上想要制止她的行为,但失去了芽衣的美月就如同失去了幼崽的母狮那般疯狂,推开他后继续抓着我摇晃。
“还给我”
周围有路过的人,看到美月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向我扑来,他们都吓了一跳,连忙跑来拽住了她,将美月拉开一段距离。
有认识美月和芽衣的人惊讶地问道“哎呀,美月你在做什么呢嗯这不是芽衣吗你终于回来了唉,不对,为什么你回来了美月却一点都不高兴”
被周围的人拽住,美月无论怎么样都挣脱不开,但即使如此,她依旧拼命地向我伸手,用几乎要杀死自己那般的声音哭着大喊道。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啊”
“还给我啊”
哪怕不用拿镜子看自己的脸,我也能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脸在此时苍白到了极点,我无意识地握紧了回到我身边的阿治的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喃喃“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办法把芽衣还给你。
因为她已经死了,早在最开始就孤零零一人死在了寒冷的冬天里,死在了阴暗的小巷子里,死在难产的绝望与痛苦之中,再也没办法回到故乡之中。
哪怕是变为了怨灵,为了帮我带走阿治,芽衣也永永远远地留在了津岛家之中彻底消散了。
所以,我没办法还给你。
美月剧烈地喘了口气,浑身无力地瘫软坐下来,被周围的人搀扶着也站不起来,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滴落,顺着脸颊落到地面上,又轻而易举地消失不见。美月神色茫然地望着地面,无力地喃喃道“芽衣。”
在那瞬间,从芽衣的这具身体上涌上一股非常浓烈的悲伤与痛苦,甚至让我产生一种就算会在此刻因为过度悲伤而死去也不奇怪的想法。
最后还是阿治拽着我的手带着我离开的。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整个世界沉在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漆黑的夜空之中连半点星辰都看不见。
由于战后经济的衰败,有些地方的民间组织专门组建起了一种“露营旅馆”,只要交很少量的钱就能得到他们暂借的帐篷,在他们围好的地方住下。虽然简陋是简陋了点,但胜在便宜又安全,会有专门的人在守夜,也会有些巡警过来看一圈。
而我和阿治两人正沉默着走在前往露营旅馆的路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阿治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他开口问道“既然女儿已经失踪了好几年了,早就应该抱有对方已经死去的准备吧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做出这幅伤心的模样。”
阿治讲的这句话显得有些残忍且冷漠,但当我望向他时,发现阿治的脸上只有一种非常纯粹的困惑。
他能够以超乎寻常的敏锐和才智判断出对方会做出什么,也能够游刃有余地掌握对方的心理,将其引向阿治自己想要的方向。
可对于其中真正隐藏着的情感,冷静又理智的阿治却又总是感到很茫然。他想,他大概永远也没办法真正地去理解人类。
我无奈地看着他说道“并不是事到如今才做出这幅伤心的模样哦想必这几年来美月也一直担忧着芽衣,也曾在夜里因为芽衣的事儿哭泣流泪吧。”
阿治抬起头来问我“那为什么”
“只是做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模样就能够假装最重要的人依旧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与自己分离在世界的两端而已。”望着他那稚嫩且苍白的脸庞,我用如同讲睡前故事那般柔且轻的声音说道。
“分离在世界的两端就不令人难过了”阿治更加困惑地问道。
“不。”我摇了摇头,说“只是这样的话就能够觉得对方还活着、过得很好,并且自己也会因为对方过得好而感到安心与幸福。”
如果不是因为芽衣在最后一刻让我回故乡替她和爸爸妈妈说一声“对不起。”,恐怕我也不会想回来了吧。
就这样让美月做着一直等待女儿归来的梦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就这样让美月的梦彻底破碎,陷入女儿已经死掉的痛苦与绝望之中真的好吗我不由得想到。
“无法理解。”阿治摇了摇头,说道。
我无奈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无法理解也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人类是非常脆弱的,有的时候需要依靠一些信念或心理安慰才能够在世界中挣扎着活下去。”
“太愚蠢了。”阿治叹息道。
“是啊,的确非常愚蠢。”我有些难过地说“只是不这样的话就没办法继续活下去。”
乌云笼罩着月亮,阿治抬起头来用自己那只漆黑一片的眼睛望着天空,说“活着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呀。”
“嗯。”我说道“即使是我也没办法否认这一点呢。活着本身就是在痛苦之中挣扎着。痛苦又永远比快乐要更加深刻,轻而易举地就能够将人的内心给击碎,使得人坠入更深的深渊,直至彻底死去之时。”
“但即使如此”
我看着阿治笑着说道“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庆幸自己能过活着。”
“正是因为活了下来,我才能够与阿治你相遇。”
“哪怕是仅凭着这段记忆,无论今后遇到了怎样痛苦的事情,我也觉得自己能过活下来真的太好了。”
我蹲下身来,用自己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阿治,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用柔和的神情说道“无论分离多久,不管距离多远,哪怕相隔在世界的两端也好,妈妈和阿治的心也是连在一起的。”
他的手小小的、凉凉的,但抓住这只手时,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因此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与信念。
我伸出小拇指,笑着对他说道“拉钩”
阿治静静地看了我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伸手过来时,阿治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搭上了我的小拇指,点点头说道“拉钩。”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