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三姐姐三更半夜不睡觉, 鬼鬼祟祟的来过世长姐房里,确是令人匪夷所思。
云知盛了一壶开水,回来时在对边房前徘徊了一阵儿,到底还是觉得这夜深了, 没敢开门去探个究竟。
洗漱后, 她在床上胡乱猜测了一会儿, 最后困意来袭, 勉强得出了一个“也许是三堂姐思念大姐姐到失眠”的结论,一蒙被子睡囫囵觉去。
次日早餐时, 楚仙见自己的五堂妹不时瞄着自己,不觉奇怪“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云知捧起碗, 低头啜豆浆。
幼歆也顺着瞄了眼, “姐, 你是不是最近作业写太晚了怎么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楚仙一听,立即举起手上的刀叉对着眼睛照了一下, “很明显么”
“还好吧,没仔细看也”话没说完, 就见楚仙“啪”放下刀具奔上楼去。
云知愣住, 问“她去哪儿”
“我猜是补点粉遮眼圈吧”幼歆见怪不怪, 举起手中刚剥好的鸡蛋,“你不懂, 咱们三姐天生丽质、天资聪颖的形象是不能轻易撼动的”
云知又“哦”了一声, “天资聪颖和皮肤有关系么”
“学校的人都说她平时在家里从不复习,回头要是被人瞧出晚睡的迹象,不就打脸了嘛。”幼歆侧过头看着云知, “不过她要是你这么黑, 估计熬通宵都看不出来五妹, 我觉得你还是赶紧把自行车学了吧,其他倒是无所谓,就你这种晒法我实在是不想一天被人问三次那个黑妞是你妹么这种问题”
“多谢四姐关心,我尽量、也尽快。”
云知抬头看了一下时钟,连忙叼起土司,拎起书包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幼歆看着她慌慌张张地奔出去,又见三姐姐一边举着镜子一边下楼,一时之间对这两种极端不知如何评价。她悠悠哉哉地看报吃饭,临出门前择了一顶新买的宽边帽,待出了院落大门,竟见到宁适也踩了一台高脚自行车等在外头,眉梢扬起“宁适哥哥你怎么也骑车上学了”
“新买了一台,试试脚感咯。”宁适的眼神似有似无往她身后瞟过,“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林楚仙呢”
“我三姐自打进了学委会,可是贵人事忙,不得早点到学校去喽。”幼歆推着车子到宁适身旁,新奇地瞧着他的新款车型,“这一款我上周才在杂志上看到海报呢,瞅着是挺新潮的,就是这后头没安座,不能载人”
不等她说完,宁适又问“你那个乡下来的妹妹呢”
“她啊,她不会骑车,走路去上学当然也要提早啊。”
宁适微微一怔,“不会骑车”
一大早到教务处交检讨,然而并没看到沈校长。
白石先生道“沈校长有事请假了,你先交到我这儿来就好。”
开学第二天就请假
云知忍住没多问,但见白石先生摊开检讨书,神色微微一讶,“这个字好啊偏锋长肉,中锋立骨,学字的时候临过哪些名家的帖啊”
既是教务长,也是班主任,云知尽量也想留个好印象,遂答“早期多临柳真卿和赵孟頫,后来练行书,像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苏轼的寒食帖都挺喜欢的,不过学山水画的时候,我就迷上了董其昌的字”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她又止了话头,“无非杂七杂八随便学学”
“像你这个年纪的人能对书法有如此的钻研,已经十分难得了。”白石先生赞许点了点头,“怪不得沈校长对你另眼相看,连录取通知书都要亲笔书写呢。”
“什么”
白先生见她一脸莫名“怎么,入学通知书你没收到”
云知呆呆的,“收到了,我以为大家都”
“怎么可能。”白先生笑了笑“我们让他给几个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写通知书,他问起你,谈说特招生中成绩最好的理应鼓励”
“问起你”这三个字像是几滴墨汁晕染开来。她一时迷濛地想之前的几次交集并无特别之处,他这样似是而非地关心,若不是看大哥的情面照拂,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没琢磨明白,又听到白先生说“对了,特招新生要去社团考核,这表格你先拿去填一下,十点的时候直接去二号楼三层”
“什么社团”
白先生眉头一挑“你不是音乐特招么”
“沪澄的音乐社这两年在上海算是小有名气了,像大华社的小凰仙,还有那个鸾凤园的齐玉芳,都是从沪澄毕业的呢”路上遇到许音时,为了感谢昨天云知的仗义相助,特她意买来了汽水,见云知听的一脸茫然,还有些讶异,“你不会全没听过吧”
“我不太关注这些”云知默默吸了几口气泡水,“只是,沪澄男女同校不是最近一两年新施行的么过去就有这样的社团了”
“我听说沪澄早期的女校在街对面,招的多是才艺生,教材和男校这边是分开的,因为考不了大学,多数人毕业后不是嫁人就是进剧院”许音时说“现在虽说并校了,艺术社团的底子还在,学校对特招生的艺能还是很重视的唉,可惜我对乐器一窍不通的,就只会唱歌,云知,你擅长什么乐器没”
“谈不上擅长什么”云知一时间答不准,只反问道“你来沪澄读书,是冲着学艺,还是考大学”
许音时摸了摸鼻子,“没想清楚,最初我是只想报考专职的艺校,后来给傅闻搞黄了,我爸爸托了很多关系给我才争取到这个名额的呢”
许音时和傅闻早有过节,其实昨日就猜到一点儿,只是碍于没有打听,听她主动提起,云知方问“他为什么要为难你”
“我也不是非常懂”
云知眨眨眼,“他都那么欺负你了,你居然不知道他欺负你的原因”
“大概知道点儿”许音时叹了口气,“主要还是为了他的一个兄弟迁怒于我”
“兄弟”云知看她一脸的难以启齿,又结合了昨天傅闻说过的那几句挑衅之言,脑海里飞快掠过一出常见的戏码,“该不会是姓傅的追求你在先,他的好兄弟喜欢上你在后,然后他们闹崩了,他就把账都算在你的头上”
许音时一脸震惊望向云知,“你听说过”
“这又不难猜。”云知轻轻揽过她的肩,“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喜欢傅闻的那个兄弟”
许音时连连摇头,“那人就是他住的离我们家的店很近,会经常来买送人的礼品,我们只是聊过几回天,我爸爸请他吃过一次饭,仅此而已。”
“那傅闻呢他怎么喜欢你的也离你家近”
许音时听到“喜欢”两个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什么喜欢啊,之前他是我们隔壁校的,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经常来搅扰我们,最喜欢玩打赌的戏码,我们班的好几个女生都给他害的可惨了”
“害”云知捂住嘴,“难道是那种,骗了身子”
“不是。”许音时留神着来往的同学,把声音压到最低,“就是,追到手没几天,就反正她们都伤心难过了好久,他又去追求别的女孩子了”
云知听懂了,狐疑望向许音时,“那你”
“我、我绝对没有”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他那个好兄弟呢”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好像是留学东洋了。”
云知若有所思,问了另一个问题“我听说傅家是北方的军阀,那他怎么会在上海读书,而不在北京呢”
许音时眉头一蹙,“这我哪知道啊”
“那他在家里排行老几”
“第八还是第九我也记不清了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你傻啊。”云知说“咱俩昨儿个把他整的那么惨,这个混世魔王岂会善罢甘休当然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
这倒是句大实话,许音时蔫了,“要不是因为我,你也犯不着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云知一身轻松地拍她的肩,乐了,“听你说完,我倒不觉得是个麻烦了。”
许音时不知她从何得出的结论,两人聊着聊着已走到了社团门口,听到一阵悦耳的钢琴声,但见敞亮的教室内,有个身材姣好的少女在跳芭蕾,弹琴的人是楚仙,百叶窗上的一抹阳光映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盛雪,倒比正在翩然起舞的新生更加瞩目。
“她就是楚仙学姐啊”许音时一脸神往,“我听说她不仅长得好看,成绩好,而且还写了一手令人拍案的好文章,登过好几次报纸呢,想不到她连琴也弹得这么好”
这也是云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听林楚仙弹琴。
虽说偶尔听到她和幼歆在家里练琴,但那时她心不在焉,没太留神,此刻从侧方看她纤细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舞着,忽尔悠扬忽尔顿挫,发自肺腑地觉得位三姐姐美极了。
一曲舞毕,考核的老师唤“下一个”,音乐社的新生三三两两、男女参半,有人拉小提琴,有的吹萨克斯,弹琵琶的也有,总得来说都有两把刷子。
轮到云知时却犯了难这教室里不论是吹的还是弹的,她都不会。
楚仙作为社里的前辈,多抵是趁课间过来搭把手的,她看云知她们被老师卡在填表环节,主动上前问“老师,这是我妹妹,哪里有问题么”
听是楚仙的妹妹,考核老师语调稍稍缓和了,“她们说不会乐器我们社总不能收一个外行吧”
许音时小声说“我会唱歌。”
楚仙问“你想唱什么,我给你伴奏。”
“谢谢我就这么唱就好了。”
许音时脸一红,挪了几个小碎步到教室中间,看大家投来眼神,颇为紧张的清了下嗓子,壮起胆子开口唱起来。
是一首简单的江南小调,云知记不得曲名,但依稀也对这调子有点熟悉。
许音时的唱法谈不上多么有技巧,但她的音色透亮、空灵,宛如翠鸟弹水,直唱到人心坎上,云知一时听得失神,等余音褪去,教室静默须臾,方听众人鼓起掌来。
考核老师连连点头,应是满意了,但瞅向云知时神色又斜了回去,楚仙知道她的名额是父亲硬塞进来的,便想帮着暂打个圆场“我妹妹年龄还小,虽然她现在什么也不会,但只要有心”
“老师,我会的乐器教室没有,能多给我一天时间么”云知问。
小东门自是名店从生,附近的里弄亦是南北杂货,样样都有。
放学后,许音时带云知去逛乐行,但见巷子边摆着各种小摊,除了琳琅满目的箫笛埙笙外,还有不少闻所未闻的民间乐器,云知忍不住感叹“没想到连乐行都能整来这么一条名堂来。”
“只要能挣钱,别说是红事白事,连烧香拜佛都能折腾出一条龙生意。”许音时拉着她的手,在一家名为“万利琴行”的商铺前停下,“你若只想买小玩意儿,外边这些都能凑合,要想正儿八经的买把好的琴,这儿算得上是整条街最靠谱的一家。”
云知问,“你怎么知道这家靠不靠谱”
“这家店的沈老板是我爸爸的朋友,他们家的生意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许音时推开门,“你得留神点,别磕着碰着了,我听说有不少琴都是古物呢。”
是不是古物不得而知,单闻着空气中漂浮的古木香,云知便晓得这里的东西都不是凡品。
见有客人进来,前台的伙计热情上前来,“二位小姐想看点什么”
铺面不小,陈列出来的民俗乐算得上是齐全,光是古琴就分了五弦的、七弦的,古筝的品种就更多了,许音时瞅不出门道来,问云知“你会哪种”
云知目光径直掠过排列较显眼的,一路往内厅走去,实则那些板材和漆面皆是精美,但她自幼瞧惯了稀世名品,但看琴面纹理及灰胎,便知晓都不是上品,直走到货架另一头的茶座边,见到桌上摆着的一张较为古朴的瑶琴,方才驻足细瞧。
许音时这琴既没有雕花刻纹,也不如其它的光鲜亮丽,便道“咦,这是旧琴吧”
云知拉开椅子,坐下身,不等伙计开口,左手压弦,右手拨弦,“咚”一声,滑出韵响。
二楼会客间内,琴行周老板见客人跟前的茶凉了,讨好似地重新倒了一杯。
“能把京城第一琴师程老请来亲自为鸾凤园的新戏奏乐,祝七爷,恐怕整个大上海也只有您有这份面子了”
“祝某不过是仗着点故日的情分,以曲会友罢了。”被称之为“七爷”的青年人看去至多也就二十多岁,坐在屋里也没摘掉墨镜,身上穿着青黑色的长袍,袖口微微卷起,露出里头豆绿色的秋绸,是一股京味极浓的老派作风。
周老板说“您谦虚了。谁不知道您七爷是京城梨园的行家,如今到了上海,您开的鸾凤园、和鸣都会也是场场爆满、夜夜笙歌这上海滩啊,追逐洋风、兴洋学本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但总也不能让人喧宾夺主,舍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
“中国人始终是中国人,骨子里喜欢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咱把洋人的好处学到手,才不致频频让他们捞走我们的好处。”祝七爷也不去碰他推来的茶杯,只拢了拢袖子,“周老板家的琴自是正统的,只是像程老先生那样的人物,就算是演出也都用自己的琴才称手,若要祝某说服他改用万利琴行的琴,怕是爱莫能助啊”
“那是。”周老板讪笑说,“我不指望程老亲用,但他的随行徒弟若能奏我家的琴”
从周老板开始说到“夜夜笙歌”,就隐隐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琴音,祝七爷起初没太留意,听着听着却是坐直了身子,微微变了颜色。周老板本还想继续谈生意,听七爷做了个噤声地手势,也听到了琴音,虽才几声响,已然听出曲音幽谷,淳淡中有金石韵,不觉讶然。
乐曲停在了一个节点上,没有继续往下奏,祝七爷等了等,没坐住,忙起身便往下楼踱去,摘下墨镜,一双明眸往茶座上扫去,琴仍在,而店内除了伙计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人。
周老板问伙计“刚刚弹琴的人是谁”
伙计以为老板是不乐意古琴让人动了,忙答“是个女学生,就拨弄了两下,我说这琴是老板的私藏,不给卖的,她听后就走了。”
“女学生”周老板更是惊异,“我听琴音,还以为弹琴的至少该是个呃,七爷”
祝七爷三步并作两步推开玻璃门,然而入了夜的市集熙熙攘攘,人行如织,上哪儿去寻个女学生
周老板跟上前来,困惑问“七爷,您这是”
“没什么。”祝七爷将墨镜重新戴了回去,“兴许世间好曲大同小异,听错而已。”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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