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呼吸似有似无地刮过耳廓, 宁适喉咙口一动,不大自在地侧过头,余光却没挪开。
大伯母在门外溜了一圈,咕哝了一句“人上哪儿去了”, 听到脚步声远了, 云知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到这房间来了”
见她退后一步, 宁适整了整衬衫,“你也没说不能进你房间。”
云知无奈了, “这儿是我大姐姐的房间。”
宁适讶异地抬了抬眉毛。
两家既为世交,林公馆“禁区”一说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
宁适自顾自地踱出两步, “我说一进来, 就觉得这屋子哪里怪怪的”
此刻卧室光线昏暗, 只能勉强辨个桌床椅凳的大致方向,虽看不分明, 隐隐然确透着一股意味不明,云知生怕大伯母去而复返, 不愿久留, “咱先出去吧, 你将机片放哪儿了”
话音方落,但听“哗”一声, 宁适拉开一扇窗帘, 光线当即映了进来,云知吓一跳,“你掀帘子做什么”说着, 快步向前, 正要将帘子拢回去, 手一握,愣是顿住了。
宁适借光寻到留声机片,刚搬起来,见她怔怔站在飘窗边,不觉奇道“怎么了”
偏院的银杏树正对着窗,其中一根枝丫悬着一串金灿灿的钥匙正是从她屋里不翼而飞的那串。
云知喃喃道“怎么会在这儿”
宁适近上来,顺她视线看去,“你的”
她下意识点头,又摇摇头,“是沈别人寄我这儿保管的,我以为丢了”说着,她捻起窗扣推开,发现有点距离,便想着去攀那靠近外墙面的大树杈子。
“哎哎你”宁适忙放下机片去拦她,“穿裙子爬树,你还有没有点女孩子的自觉啊”
看她面露窘色,宁适回头,看屋中没有什么长条物件,索性自己翻过窗,一脚往树上蹬去。
云知给他吓一跳,“你悠着点”话都没说完,见他三下两下越过去,稳稳立在树当中,一伸手就够着了钥匙,略微嘚瑟地冲她晃了晃,“拿什么谢我”
银杏树给他晃得簌簌发落,她忙说“你先赶紧回来,当心给掉下去了。”
“你是怕我掉下去,还是怕钥匙掉了钥匙掉了不要紧,要是摔断了腿,你可得上医院给我做看护。”他嘴上说着俏皮话,手一抛,先将钥匙抛进去,云知眼疾手快一捞,正巧落在手心里。
这时,忽听下边有人喊了一声“谁在树上”
听是荣妈的声音,云知一惊,又听荣妈吼道“大太太,三太太,家里遭贼啦有贼爬上了咱公馆的树”
宁少也给这振聋发聩之声震住了,一着急,裤腿卡在树杈上,再一抬头,发现连窗户被关了上去。
云知退到玻璃窗后边,双手合十,做了万分抱歉的动作,小声道“宁少,你先稳着,我给你找梯子去”
“”
宁适无奈摆了摆手,示意她先撤。
料想她是怕给人察觉进过这间屋,他是客倒无妨,回头林家太太不知得怎么数落她。
云知收了窗帘,蹑手蹑脚打开屋门,见左右廊道无人,这才奔下楼去。
正逢楚仙和幼歆放学回家,听得荣妈吼的这一嗓子,吓得花容失色,不晓得该进屋好还是留外头安全些。小伯湛上赶着要瞧热闹,叫三伯母拦得远远的,她跺着脚说“天都还没黑呢,别又是伯昀招来的牛鬼蛇神伐都躲回去,谁晓得是不是带了枪支的贼”
大伯母从客厅出来,听到这话脸色当然不好,正慌着神,就看到云知架着个竹梯往花园奔去,一把拦住问“五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我瞧宁适少爷给困树上了,下不来”
幼歆闻言,惊叫“你说树上的那个人是宁适哥哥”
宁适费了好大劲才把裤子拽出来,眼见几个大小伙儿夹枪带棒地杀来,忙吆喝道“是我”
宁少是公馆的常客,府内的佣人认出是他的声音。宁家的老司机看清是自家少爷,连连“唉哟”几声,“我的少爷啊,你怎么哎,这下边没杈的,别动别动”
幼歆看他挂在这高耸树端,吓得舌头的捋不直了,“你你你怎么跑树上了”
“我手帕飞树上了。”他从衣兜里翻出帕子,挥了挥,看到云知扛着梯子望来,忍不住冲她眨了下眼。
云知只觉得这银杏树高招风,万一不小心跌下来可不得了,哪会注意到什么眨不眨眼的几个男人接过梯子,刚架住,宁适就敏捷地上了脚,风风火火往下溜,直把所有人再吓个胆战心惊。
他人还没落地,幼歆就冲上去道“你是属猴的么帕子而已,没了大不了再买,爬这么高,没摔死可要把人给吓死哩哎,瞧你手腕都刮破了,我给你拿药酒去。”
幼歆一溜烟抛开,楚仙却仰头望着笔直的树干,又瞟了他一眼脚上的拖鞋“这你都能爬的上去”
宁适“怎么,想看我再表演一次”
自是遭来了一番制止。连素来温婉的大伯母都忍不住说了他好多句,又一个劲要留他吃饭,宁适有礼有节表达歉意之后,瞧云知为了避嫌站离得远,才摆手推辞。
回去换鞋时,趁她从身旁经过,他小声说“之前我把你当成贼,这回我为你被当成贼,可算扯平了吧”
她一愣,随即失笑“这次算我欠你的。”
本来在低头系鞋带的宁大少,闻言绽出了一个笑。
云知当然没瞧见,她手插入兜里攥着钥匙串,默默犯起了嘀咕。
不像是刻意挂上去的,而是被人从楼上抛出来卡在了树上。
正上边朝北是大伯的主卧,但要是站在三伯那屋用力掷出来,也不无可能。
晚饭后,云知在花园里观望着分析了一番,发觉这很难作为判断谁拿走钥匙的依据。虽不知是谁,但就这么转头丢花园里,可见这人既不知钥匙来历,也没有据为己有的意思。如果不是恰巧悬在了树上,恐怕她都要误以为是自己落下了。
“总不会是拿错了”
与此同时,三楼主卧内,大伯母乔氏正冲着林赋厉抱怨着“那个王艳芝是越来越过分了,你是没听见她那个语气,别又是伯昀招来的牛鬼蛇神伐” 乔氏还原了一下三伯母的腔调,“嚯,好在挂树上的是宁家的小少爷,要真进了贼,还得赖伯昀身上不成”
林赋厉换了件居家棉袍,拣起报纸半赖着沙发说“弟妹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你何必同她较真呢。”
“我犯得着和她较真”见林赋厉心不在焉的,乔氏也没继续这个话茬,她就着他身旁坐下,“话说回来,伯昀那实验室若总是这么不得安生的也不是办法,要不,咱们劝他换个工作以他的文凭和学识,去哪儿成就不了一番事业的”
乔氏摇了摇头,“你懂什么伯昀他们的科研项目是从英国带回来的,换实验室、换个单位,做的不还是同样的研究。”
“那、不做这个研究不就好了”
“要劝你劝,”林赋厉说“反正我是劝不住。”
“老爷”
林赋厉放下报纸,“他这门研究非同小可,但凡有所成,不说救国救民的那些口号词令,也足以让各大商会、洋行蜂拥而至了。”
乔氏蹙起眉头,“你不晓得伯昀那个脾气啊他不就是不愿意和那些洋人合作,才被寻了麻烦么”
“年少气盛,哪还能没点骨气。我同他谈过,当下的国情和局势如何,他心里不是没谱之前他死倔着没辙,如今松了口,我已经托通利洋行和宁会长那边去疏通过了。”
“你疏通的了一家两家的关系,还能堵了所有心怀不轨的人”乔氏道“连宁会长都要瞧那些法国人、英国人的脸色,我们来上海才多久商会的人兴许能给你面子,其他地方多得是不认识你的人要说十年前,爹还算和京城有点关系,现在这局势,三天换一个总长五天换一个总理的你的那些点头之交还能真给咱家遮风挡雨不成”
她絮絮叨叨,直把林赋厉的眼睛说瞪起来,“还有完没完了敢情这生意场上的事,你比我还门清”
“我”乔氏眼眶一红,声音弱下去,“我也是担心伯昀的安危之前曼儿那样当时我就和你说不对结果呢伯昀是我的命,我不能再让他担任何意外了”
“你这又扯到哪儿了曼儿那事能一样么”见妻子落泪,林赋厉只好将脸色收了回去,“出不了什么大事,大南实验室新来了那个沈教授你知道吧”
乔氏问“就是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个”
“他们沈家是从同治帝开始做将军,现如今北京政府里可谓举重若轻沈教授要是在大南出了什么差池,整个上海滩都要动荡一回。”林赋厉道“你当中毒那次,警察厅怎么会那么快就捉到凶手”
乔氏琢磨着这番话“可上回你找他合作,不是没有回音么”
“毕竟项目还没成形,他也是需要多番考察的。你没发现伯昀和他走近了许多近来实验室也没再出过什么乱子了。这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你在家中自然不晓得这些。”
“原还有这些瓜葛。你早些告诉我,也省得我担惊受怕”
林赋厉拍了拍她的肩,“行了,你别给弟妹一两句话就戳慌神,她没见识,你也和她一般见识”
这种捧高踩低的安慰法最是奏效,乔氏一听推了他一把,“我只是关心则乱,哪是真的把她的话当一回事的”
“我看你们要好的时候,弟妹说的那一套套,你听着也挺是受用,”林赋厉重新打开报纸,“上回你把五丫头的钥匙拿来的时候,不就跟着一惊一乍么”
“钥匙才不是我拿的,是艳芝给几个丫头送头饰时无意中发现的”乔氏说“这个你也可不好怪我,谁都知道当年婆婆的嫁妆是占满一整条阊石街的,公公也说过,他没有动过一分钱”
“父亲那么说是为了教育兄弟几个好好振兴家业,你倒听了个十全十。”
乔氏道“婆婆还在世的时候,是成天揣着一把钥匙嘛你也不是没见过”
“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不是我娘的东西。”林赋厉懒得再说,“好了好了,我让你把钥匙放回去,你放了没”
乔氏含糊其辞,“我交还给艳芝了,东西是她拿的,可不得由她去还。”
林赋厉递去了一个“别又节外生枝”的表情。
乔氏“别这么瞅我,我明天再问清楚就是了。”
云知写完作业,打电话给伯昀问他借留声机,然则大南宿舍也不知是占线还是出了故障,接线员始终联络不上,她只好先去楚曼屋里搬机片。
傍晚那会儿走得急没给带上,等见家中灯大多熄了,她才拧开手电筒摸到对屋去。
毕竟白天走过,这回再进去,倒也不至于犯怵了。
这间房较她那间宽敞不少,不论是床还是书桌都大了不止一圈,一眼扫去是雕花式的北欧风格,成套的沙发可比伯昀的书房讲究,架上书籍之琳琅满目不遑多让,足见大堂姐也是个爱读书的人。
机片的箱子被宁适随手搁在一方小桌子上,她想拿了就撤,挪开时却看到了一幅半人高的相框是林家的全家福。
照片上厉、行、节、约四个林家兄弟携家带口,围绕着祖父祖母而立,姑姑林骄华端着一副林家大小姐骄矜神色,楚仙幼歆还有二伯家的孩子们都半蹲在前排,而她应该说是小云知是被人抱在怀中的,抱她的人不是父母,而是大堂姐林楚曼。
虽说在苏州老宅时也见过不同时期的家族合照,但这张她是第一次见。
她举着手电筒凑近端看照片里的小云知目测不过七八岁,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很是惹眼,看神色像哭过鼻子,母亲拉着她的脚踝想让她从楚曼身上下来,小小云知紧紧搂着姐姐的脖子,楚曼顾着腮帮子哄小妹妹,都没顾着瞧镜头。
看起来姐妹关系很和睦的样子。
心里莫名浮起一种复杂而又难以言喻的感觉。
有些暖有些难过这也许是属于身体原主的情绪,但她还感觉到一丝怪异。
云知下意识收回胳膊,碰到了桌角的罐子,灯照过去,发现是一瓶空香水瓶,旁边的开口木盘里还放着胭脂盒、几只口红以及粉扑等化妆的小工具。
这是楚曼生前用过的东西,换而言之,这张桌子是梳妆台。
云知终于觉出某种违和感出自何处。
这张梳妆台上没有镜子。
大伯母如此爱女心切,连过期的化妆品都原封不动的保留着,那么现在屋中的所有陈设,大抵还维持在楚曼去世时。
本该是放梳妆镜的地方摆着全家福,已经不大对劲了,整间屋子一面镜子也没有,更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间。
云知心道难道楚曼姐姐病重之时觉得自己形容狼狈,不愿照镜子
转念一想,又否决果真如此,这些胭脂水粉她也该一并丢了去。
她环顾一圈,目光停留在身后那张床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立在床铺四周的铁艺栏杆呈现着微微的扭曲感。
屋内一切陈设装饰处处讲究,这不平行的床栏,想必挂上床幔也并不美观,何以不拆
正犹疑,忽闻走廊处传来脚步声,她忙关上手电筒,一时无处可躲,只好蹲藏在沙发后边,但听“咔嚓”一声,有人旋开门跨入。
来人带着手电筒的光束,阖上门后并未拉灯,云知心下有了猜测,待听到玻璃柜被拉开的动静,她稍稍探出脑袋,见到林楚仙将一本黑色笔记本塞入柜中。
楚仙的注意力都在柜上,没察觉到屋内有人,她匆匆忙忙挑了一本红皮的夹在臂弯里,出门时不忘挡着手灯的光,左右张望两眼才安上门。
等脚步声远了,云知重新拧开手电,踱到方才楚仙所站的位置。
书桌一角堆了两沓女性时尚刊物,上方悬的是玻璃柜,其中一排放着七八本颜色不同的牛皮本,云知取下黑色的那一本,信手翻看了两页,不由一怔。
是楚曼姐姐在世时写的日志。
每一篇结尾都标注了日期,但从书写习惯来看非限于日记形式,有随笔、有散文、有读后感也有正儿八经评论时事的文章。
原本只是好奇楚仙偷偷摸摸拿什么,这会儿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不是因为什么文采斐然,虽然楚曼的文笔确实不错,但字里行间的奇思妙想、语意革新,即使未见过字的主人,也能看到一颗有趣的灵魂。
譬如春郊,一句“听蚊声咂咂,死缠烂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挠痒。”半是逗趣半是无奈;或是一篇嫁人有险,笑称“男人自我进化有限,约束自我无限;所谓宜嫁男子多是靠了祖传的财产,若无才干,总要败光,若有才干,总会纳妾;女子被动,此乃社会之不公,指望依仗男子,倒不如多读几年书,在这不公的社会里谋得立足之地。至于爱情,可信,不可迷信。”
读到这里,云知忍不住一笑。
妙笔生花,莫过于此。
但不仅限于此。
看日期,大抵是在17年末,一篇名为探病记小札写道“总说学生当以学业为重,蚍蜉若想撼动大树,是求死。小志在游街时被子弹打中的膝盖,我和孟瑶赶到医院,看他一只腿吊着,双手捧着一本化学史略。我恍然,于小小蚍蜉,冲锋是求生,求的是民主、自由、平等之生,因畏惧而钻回地洞,才是求死。树烂了根,土崩瓦解后没有幸存者。”
回屋时,天降绵绵细雨。
云知将留声机片收好,整个人躺在床铺上,一时心绪起伏难平。
无怪楚仙几度潜入姐姐的房里,连她都差些没捎一本回来但毕竟是日志,即使是逝者的,她也无意冒犯。
只是此等女子,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难免令人惋惜。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见到几只飞蚊围着灯打转,才起身关窗,去柜里找蚊香。
这儿之前塞了一堆伯昀的报纸,后来大多都让他拿走,腾出的空间用来放杂物。
云知开了几个铁皮盒子,总算找到蚊香和火柴,放回去时瞄见了一叠刊物。
与大堂姐书桌上的刊封是一种画风。
她将杂志拽出来,松了绳,拾起最上一本玲珑,末页上面印着民国八年三月九日出版,每册宝价法币一角。
“今年是民国十年”云知喃喃自语,“两年前”
不正是林楚曼去世的那一年么
云知一本一本翻起杂志的发行日期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一个月四册的周刊,直到七月份一本不落,也仅到七月第三期为止。
因为大堂姐没有活到八月。
小树说过这屋子曾是给少爷小姐们放杂物的,楚曼就住在对屋,把看过的刊物放在此处本来不足为奇,只是常理挪旧留新,怎么就反其道而行了
拿起最后一本时,偶然间掉出一沓红线竖纹的信纸。
纸虽空白,仍有一两个模糊的字迹,应是前一页叠写时力透纸背,才渗了墨。
一个“救”字,一个“求”字,皆在信的开端。
云知瞳孔一颤。
虽然仅凭一隅,不好臆测,但这零星二字,实是令人难以漠视。
她捡起信纸,飞快踱到书桌前放平,从笔筒里拿起铅笔,轻轻斜扫着纸面,字的痕迹很快浮现眼前。
然而她只涂完第二列,手已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先生,冒昧通函,甚歉。”
“恐我不日将遭灭口,身畔亲人皆不信我,无力自救,唯有求助于您。”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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