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从来没想过他居然会下厨。
他们那一代男孩受到教育是“君子远庖厨”, 而沈一拂小时候唯一一次炖参汤就差点将厨房给点了,当时他可是黑着脸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碰锅铲的。
“你怎么还做菜了”
“难道你吃过了”他问。
“没有。”
“那就洗手吃饭。”
她早饿了,想着沈一拂应该是给自己做饭多添了双碗筷, 也就不客气, 先夹起看上去最香的盐酥鱼, 尝了一口,果然是外焦里嫩,她最爱的那种奶加盐的滋味。
正要夸两句, 见沈一拂随手拉开她身旁的餐椅坐下,她背一僵长方形的欧式餐桌, 正常两个人的时候不是应该相对而坐么
他从后边拎来药箱,说“你吃你的,左手给我。”
她忙摆手“我自己用酒精消毒过了, 就是擦破皮而已。”
“伤口如果直接接触酒精, 更容易造成感染, 延缓愈合。”他语调平和,却莫名强势。只是维持着握棉签的姿势,就给人一种最好别抗拒的感觉。
云知只得伸手, 看到棉签靠近时下意识闭了下眼。
他的动作更轻些。
浸着碘伏的棉签从伤口向外,不像酒精那样刺激, 如此三次过后,又轻轻上了一层微凉的药膏, 贴上纱布方才松手。
“你祖父也对你下鞭子了”
“你怎么知道是祖父的”她诧异。
沈一拂直接起身去厨房洗手, 等回来时她反应过来, “你见过我哥了他伤的厉害么”
他坐回到对面去, “他不希望再把你牵扯到他的事情里, 说如果你问起, 要同你说他没有大碍。”
“您倒是实诚。”云知嘴角一抽,看他这样肯定是不会说了,也就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她闷闷不乐地夹起第二条盐酥小黄鱼入碗,问“那大哥还会回大南么”
“暂时不会了。”
她惊了,“不是已经还我哥清白了么”
“既然被盯上了,除非他暂时将他的研究暂且搁下,否则危险只会不断重演。”
确也是这个道理,只是为了科研,回不了家,连生命都受到威胁
她轻声问“值得么”
沈一拂“这个问题,我想我无法替伯昀回答。”
“我问的是你啊。”
他微怔。
“我大哥他不也正在走你走过的路么”她状似不经意问,筷子戳着鱼却没吃。
实则,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他向来都是念家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选择与亲人断绝关系
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漂泊于世,可曾寂寞,可曾后悔
沈一拂眸光一动,没应声。
她碰到他的目光,忽然后悔问了这个问题“我就随便问问”
“毕竟,我也还在路上”他看着她,“只是,每次找不到答案时,我会想起小时候听过一出戏。”
戏
好像是有这么一出。
那时,应该是他正处于要不要踏出北京治病的纠结中,有一次,他们陪小七去戏园子听戏,正好看的是一出悲情的折子戏,他看着看着就说“既然注定命不久矣,又何必将剩余的时光用作求生的奔波中。”
一旁没心没肺啃鸭脖的小七连连点头“对啊对啊。”
小妘婛一掌别开弟弟的脑袋,“这世上大部分“注定”,都是懦夫认命时的自我安慰。你听”
台上的青衣唱了句什么,乍然一听很是振奋人心,她连忙重复了一遍,当时的小沈琇好像就受了那句话的鼓舞。
是什么来着
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了。
“哪句词儿啊”她问。
“不是应该先问是什么戏么”
“我这叫直入重点。”
沈一拂望着她,“我好像,也有点忘了。”
云知心虚,自没注意那个“也”字,她默默“嘁”了一声,不再往下聊,很快将鱼一扫而空,又去捞第三条。
他看她光啃鱼不吃别的,提筷拦截“喝汤。”
“沈校长,这你也管啊”
“受了伤,煎炸食物少吃,要多吃冬瓜和萝卜。”
“那你还炸”
“我是给我自己吃的。”
云知撇撇嘴,“要以受伤程度来算,你比我严重多了,沈先生,身为校长,自律二字可是要以身作则的。”
三只小奶猫适时嗷嗷叫着,沈一拂默默看了一眼,云知顺着他目光一瞥,立即说“它们不行,它们只能喝奶。”
小奶猫能听懂人类语言似的,抗议般“哒哒”挠着纸皮箱,其中一只更是溜了过来,云知连忙弯腰一把捞过来,放在膝盖上,轻轻逗弄着它肉肉的鼻子“你们还只是小婴儿,要乖乖的听话,等长大了就可以吃鱼啦”
她前头还有些拘谨,这会儿整个人靠着椅背,手里有了猫就“没大没小”起来,自己都没太大察觉。
还是如从前一般的俏皮神态。
沈一拂望着她,一时怔了神。
直待她抬头,“欸,你有给猫取名字么”
“你取吧。”
“这又不是给我养的。”她说。
沈一拂不甚明显地提了一下嘴角。
其实,这三只猫是大南的学生偷养在宿舍里,被舍监“没收”了之后,院长一度想带回家自己养,却被路过的沈教授给要来了。
嗯,果然有用。
她把小猫放回去,起筷时忍不住觑了他一眼“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你家啊”
“看的出来,你被家里赶出来了。”
“不是赶,是我离家出走了。”她纠正。
说完低头扒饭还不如承认是被赶出来呢。
“出走后能立刻想到”他眼睛露出一点儿不大明显的笑意“能不超过半径一公里,挺好,继续保持。”
他好像没有生气
她咬着筷子,含糊问“那我今晚,能不能住在这”
“今晚不能。”
她没注意到这个“今晚”,听他拒绝觉得也正常,哪有老师肯会接收出走的学生的。
“要不您借我一点钱,我住旅馆”她再试探,“反正今晚我是不能回家的。”
沈一拂蹙眉,“为什么”
她抿了抿唇,“你应该也知道登报声明的事了吧。起初我还以为那只是权宜之计,可听祖父的意思,才知道他是真的狠下心了。”她乖乖端起碗喝了两口汤,说“我心急啊,就和祖父争执起来,提到我爸爸,然后就”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但这些话憋在心里更难受。
“其实我没有想离家出走的,只是一路从楼上走到家门前,姐姐们也都看到被打了,可都没有人拦着我”就自然而然的“被离家”了。
走出林公馆那一刻,她觉得头上的星,脚下的草,周围的树都让她没有归属感。
她低头“我知道我也有不对,但现在叫我回去认错,我自己的气都还没消呢。”
他忍俊不禁笑了一下。
云知这回听到了,绿着脸,“你笑什么”
他给她的碗里加了几片白萝卜,“把萝卜吃完,就再分配两条小黄鱼。”
她着实不满地撅起嘴,嘟囔了一句,“也不想想当日是谁救了你”
他听见了,突然问“你当时,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指的是中枪那日。
“我也是歪打正着,主要是先看了我大姐的一封信”话止于此,她“啊”了一声,“我怎么把这个事给忘了”
楚曼姐姐的信,她虽然没有随身带着,但看过许多次基本能背了,忙大致复述了一遍。
沈一拂听的时候微微蹙眉,似是若有所思。
“你一定认识我大姐姐吧”她问。
“我没印象了。”
“怎么可能呢她信上提到的双亭,还有你家的锁,都对的上号,她说的就是这儿啊。”云知说“她被人所害之前,还将恩师的遗物放在你家亭子里的。”
沈一拂闻言,放下筷子“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双亭之中。
石板、石桌、梁柱以及瓦顶,沈一拂全部检查过一遍,都是完好无缺,并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云知一时也有些发懵,“这是怎么回事”
“若是毒瘾,极有可能产生幻觉,也许,这些也都是她的臆想。”沈一拂说。
“可我大姐笔迹清晰,不像神志不清的人写的字。你再想想,真的对楚曼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么”
沈一拂摇头,“两年前三月,我并没有去过广华园。”
云知神色一黯,心想难道信真是大姐姐神志不清写的
她见过大姐姐的日志,将她视作非常智慧的人,不怎么愿意相信这些是假的。
看她如此懊丧,他道“又或者,确是巧合,东西是藏在别人家里了。但这件事不论真假,都非同小可,你姐姐若真是叫人所害,你稍露端倪,便有性命之忧。”
云知明白他的用意,“我知道,我没和其他人说过。连我大哥都还没来得及说。”
沈一拂嘴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嗯。”
“你也认为不宜告诉大哥可是,我大姐提到受拖累、步后尘,你说我大哥如此多灾多难,会不会和大姐的事有什么瓜葛。”
沈一拂略思忖,“如果信中所说属实,你姐姐似乎也并不愿意你大哥过问此事,只是希望有人能提醒他一二。”
云知点了点头,“倒也是这个意思。可能我大姐也觉得我大哥这人一门心思都在研究上,知道太多,反而有害无益吧”
“此事,我有机会会探探你大哥的口风,你大姐的事,我帮你查。”他说”你记得自己也不要继续打听,对你家中任何人都要保密。”
她微愣,明白了他的顾忌,点头,复又抬头,“所以你什么时候去见我大哥啊”
沈一拂没答,径直回到洋楼内,云知跟在他后边,不甘心问“你也不让我留下,我真的会流落街头的。”
沈一拂“嗯”了一声,故作板脸模样“那就流落街头吧。”
她以为“流落街头”是要轰她回家的意思,一顿饭默默攒了一肚子气,谁知推开门就看到一辆摩托车横在跟前,“你要出门么去去找我哥么”
他没答,算是默认了,她正想要怎么唬他捎上自己,一回头,见他递过来一件风衣,不由愣住。
“有点远,路上风大。”
“你要带我”
“不想去”
她接过衣服,二话不说罩上。
这一开,就是一个多小时。
越过灯红酒绿的南京路,穿过外白渡桥,又在郊外行驶了好一阵,最终停在一个僻静的树林中。
摩托车一熄火,四周陷入一片漆黑。近来经历了种种“历险记”,她尤其怕黑,不由自主拽着他胳膊肘“我大哥再狼狈,也不至于沦落到荒郊野岭吧”
沈一拂拧开一个手电筒,光线所落处但见一大片青砖瓦房,在夜晚中依旧能看出有些年头了。这里应该是一个小镇,她起初还懵着,跟着他走了一小段路明白过来,这个时间点大多村民都歇息了,他是不想扰人清梦,于是提前停车步行。
“这里是航东镇,镇上有所小学,这一段时间,你大哥会先留在这儿。”他道。
“他不会当不了大学老师,就来当小学老师了吧”
他淡笑不答。
云知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又要我自己问他是不是。他要是知道你带我来,照样怪你。”
“也是。那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云知假装没听见,快一步小跑往前,“咦,接下来是走左边呢,还是右边呢”
“是不着边。”他跟上她。
穿过狭小的石头街,两人迈进破旧的石楼中,这镇上的学校不同于城里,构造有些像古老的村塾,沈一拂带她绕过天井,在一间唯一有光的教室前停下。
门虽关着,边沿透出些光亮来,尚未走近就听到人声传出“如果能够利用电法来测出井下的含油砂岩,电法测井就能够实现”
是书呆子朱黎光的声音。
云知眼睛一亮,看向沈一拂,他颔首,意思是“你要是想吓他们一跳我不拦着”。
她轻轻推开。
教室里没有电灯,大家都围在黑板前的两个汽灯前,正好背对着门,都全情投入于激烈的探讨中,以至于有外人进来都无人察觉。
“还得再实验,先要把几种不同的溶液提取出来,分区域插入电极测算”老学究蔡穹在密密麻麻的黑板上找了个空隙,画了个电势图,“设钻井液的矿化度为”
夏尔和单子一边摆弄着仪器一边听,偶尔打断提出新问题,气得蔡穹连连跳脚。
而伯昀在整理书桌前无数沓报纸文件的同时,还要不时抬头维持一下秩序。
云知一时间有些恍惚。
总需要修的实验仪器、永远画满图写满字的黑板、以及似乎总是在斗嘴的五人组。
就像都还在大南的物理实验室一般。
这世上总有些什么,能使风雨飘摇的人们,变得更为坚定不移。
具体是什么,好像还不能清晰的呈现,只是忽然间,她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场折子戏,那句当年她没听懂的词
古有九死而未悔,今有百折而不挠,万里负行囊,莫问前程,但得心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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