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妘婛决定留在沈府时,没想过不知归期的等待,会那样难捱。
每一天每一分乃至每个时刻都被拉成无限长,日积月累,期盼被不断消磨,直到病榻上生成怨,她想象着等他听到自己的死讯,会如何悔,会如何痛,这样,仿佛能缓解一些自己的悔,自己的痛。
但此刻,她心中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宽慰。
迟到的愧与情,竟比不爱更伤。
窗户已然阖上,匣子内的信还是淋到了,滴落而下的是她的泪。
每一封信都是少年的她写的,他保留的完好无缺,云知只拆了几封,眼睛实在酸胀的厉害,索性关上匣子,连同那枚簪子一并锁回去。
想着重逢以来他待她的种种,不得不怀疑,沈一拂会否是认出了自己。
假如真认出来了,何不开诚布公地问她
难道他不需要求证,也不愿相认么
云知又想,换作是她,除非亲身经历,否则是不会相信借尸还魂这样的事,更别说他还是个不信鬼神的唯物论。
但不是认出来,他何故对自己这样好
这会儿她人稍稍缓神,洗了一把冷水脸,不觉将沈一隅的电话从头回顾了一遍,停留在了那句“你就继续留在上海,护你的故人之女”上。
是了,故人之女。
她倏然抬眸莫非沈一拂和林赋约是旧识
如今回想,早在沪澄小测那回,他多给她一次入学考试的机会,隐隐然已似一种回护了。
此后诸般,包括林瑜浦待他的态度,皆都成立。
林赋约曾是燕京大学的地质学教授,沈一拂也许正认识他也说不定,可即使相识,沈一隅又如何知道他弟弟在“护”着这故人之女呢
越往深处想,越是令人费解,所有的信息于她而言都是碎片化的,根本无从串联。
她太阳穴疼的直跳,只能放弃无畏的猜测,也没力气去鸾凤园问祝枝兰北麓山的事了。
庆松说的够明白了。
纵是不忍,她也无从去苛责小七。
一切皆始于她与沈一拂,与他人又有什么相干
只是之于她,听到了这迟来的愧悔,唯一的念头,是要亲自问他,何以不告而别
七日后,云知和上海地区参加新文学赛培训活动的学生们,一个老师带队,十来个学生一同踏上北上的火车。
票是主办方出的,座是二等座,与上百号乘客挤在嘈杂轰乱的车厢里,空气尤为混浊难耐。培训的学生基本都是男生,他们将仅有的两个靠窗位置让给女生,楚仙和云知相对而坐,一路上几乎没搭过几句腔。
云知主要是没心情,她一门心思想着到北京如何找到沈一拂,而楚仙则是不悦。
能入选北京大学培训的都是顶优秀的学子,早上在车站集结时,好些个人迎来时都问她是不是沪澄的林云知,可见沈校长另给名额的事连外校都有所耳闻了。
五妹妹就这样成了一群人的焦点,她反倒成了陪衬,林楚仙哪能忍得了这个
到了饭点,她主动邀请大家去餐厅吃饭,楚仙本来就生得明艳,不说话时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清冷感,但她愿意主动与大家打成一片,自然又成了学生们的中心人物。
云知没什么感觉,到了餐厅,不过多掺和,只挑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掀开报纸,一个版面刊登了陆军司令沈邦遭遇爆炸性袭击的后续新闻,政府声称誓要缉拿逆党云云。
报纸上说沈邦已经出院了,不知沈一拂是否已经回到沈家看望过父亲了
她正看的认真,对边忽然有人道“看你一直在看这版,是因为沈邦是校长的父亲么”
抬起头,发现朱竹文握着一块烧饼在她对面坐下,她忙否认“我就是随便看看。”
心里却是暗暗打鼓,这朱竹文是沪澄第一才子,怎么不和楚仙他们一道
朱竹文道“不介意借你报纸看一看吧”
“不介意。”云知整份挪过去,见他翻到头版南北政府联合组团参加华盛顿会议,讨论山东及修改不平等条约等问题。
朱竹文静静看完,眉宇间透着焦灼“真可笑。”
“什么”她轻声问。
“太平洋会议才开幕,中国能否通过这一次谈判扭转巴黎和会的失败,夺回山东主权还尚未可知,自家门内又打起来了,不觉得可笑么”
云知不擅同陌生同学谈政治,只点了一下头。
却听他下一句说“沈邦这也算是因果循环了吧。”
云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竹文道“他是北洋军的嫡系,早年穷兵黩武,镇压革命,如今既是梁士诒内阁下的人,也是大搞亲日外交,遭到行刺,也不过就是倒行逆施的果罢了。”
云知心里一惊,她从没在报纸上看过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爸是革命者。”朱竹文平平道“后来在清廷所谓涤荡的枪口下,牺牲了。”
云知瞳孔微微一缩,半晌才讷讷道“是沈邦害死的么”
“我不知道。”他含混着,似乎不愿深谈。
想到沈一拂的爹可能是他杀父仇人,她下意识问“那你对沈校长”
“沈校长自然和他的父亲不一样。”朱竹文垂眸,意有所指,没多说。
云知稍稍舒了一口气,问“你去北京不会是”
朱竹文看她神色紧张,轻轻摇了摇头,沉吟道“各国变法无有不牺牲者,流血牺牲,自我辈始,这是父亲用生命教会我的道理,落真有一天到了要付出生命的时刻,那也应该是在救国的道路上,而不是做无畏的牺牲。”
云知心口一跳。
这一席话,令她想起林赋约,想起大姐林楚曼,还有踏上征途的伯昀。
朱竹文突然抬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向她“你呢”
“我什么”
朱竹文看她一脸困惑,没说什么,他手中的烧饼吃了一半,重新用油纸包好,起身“没什么,谢谢你的报纸。”
云知反应了一会儿,才醒过神,直觉朱竹文是话中有话,或许他知道更多关于沈家的事。只是回车厢后座离的远,没什么单独询问的机会,等抵达南京,所有人又一路赶集似的到码头坐去天津的游轮,再换去北京的火车。
连续两夜在火车上过夜,待脚落到正阳门东车站时,已是第三日清晨了。
不同于上海,寒风凛凛刮来,透过外衣钻进骨缝里,直把众人的困意都刮醒了。
太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风,云知随着人潮迈出车站,门口候着一大排黄包车,再往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前门大街,车夫、旅人、摊贩、学生,来来往往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这是故京,时隔十年,她终于回家了。
带队老师领大家走一段路,一辆客货两用的车停在路边,同驾驶员对过信息后,便让大家一一上去。
原本赴京培训,于他们这帮学生们而言是异常兴奋之事,可当车子行过一条条街巷时,车内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反而弱了下来。
随处可见的字报横幅,不时遇见的巡逻军队,光是这一路他们就被拦下数次,原来前几日北京刚发生过,工人与军警肉搏,死伤数人,北洋政府采取强制镇压措施肃清街道。
巡兵放车后,带队老师提醒大家是来参加文学培训的,到了大学里记得谨言慎行。
车在后街停了下来。
穿过回廊,穿过一座汉白玉拱形门,一切喧嚣都被阻隔在外。
这里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再往前追溯曾是清朝时期的和硕公主府,除了外门还保留昔日皇室学堂的风格,里头的布局已修缮成红砖的洋楼样式。
花园池的中央,树立着一座日晷,学生们不由围上去瞧。
“哇,这就是古代的时钟了吧”
“我晓得,这叫日晷仪,日是太阳,晷是影子,大概就是根据影子的方位来计时的仪器。”
正讨论如何看,有个身着灰色长衫的青年人从楼内出来,同带队的老师握过手,向他们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叫孟得,去年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今年留校,也是新文学社的社员,接下来半个月的准大学生体验,我会陪伴诸位一起来感受。”
有人立即道“孟老师,请问您和曹孟德有什么关系么”
孟得笑说“你怎么不问和孟子是什么关系。”
又是一阵哄笑。
“曹公是德行的德,可惜人不如其名,我是得到的得,希望你们接下来能从我这儿学得点什么,才不算名不符其实。”
孟得是个挺幽默的老师,记忆力也是奇佳,对着名单点了一次名,等进到楼内安排校舍时,好些学生的名字已能唤出。
大家拉着行李箱,踩得地板“嘎吱”作响。对于这些初次入京的中学生们而言,能跨入中国最高学府的校舍内,一举一动皆不由庄重起来,孟得将他们领至楼梯口,道“我校的学生主要都在一院,这二院的三楼校舍暂且分配给你们新文学社的文学开幕仪式是明天,现在先把行李放好,再去西面的教学楼报道两个女生”
他看向楚仙和云知,“你们住在二楼。”
楚仙问“那是哪一间呢”
孟得说“之前来的学生里都没有女孩子,现在二楼还都是空的,你们可以自己选。”
听完正要上楼,孟得叫住云知“你是林云知对吧”
云知点了一下头。
孟得翻了一下档案页,“你属于个人推荐得先拿推荐信去找国文系的马主任报道。”
云知“嗯”了一声,“好的,那请问去哪里找马主任”
“他在一院。”孟得思忖了一下,“这样,你先把行李放好,我顺路,捎你一块儿。”
从“二院”到“一院”,距离不算太远,毕竟不在一个校区,对外人来说很容易走叉。孟得提出带路也是出于这个考量,但他发现这个小姑娘似乎对路颇为熟悉,于是问“你之前来过我们学校”
云知忙说没有。
孟得道“我之前在这儿念了两年书,才知道可以从刚才那个胡同穿过来。”
她咳了一声,放慢步伐,“我明明就是跟着您走的啊。”
以前家中兄长在京师大学堂念书,她扮男装混进来过几次,常常走这种偏门的小路。
孟得道“我看资料上说你是沈教授推荐来的,你还是个中学生,是在学校成绩特别拔尖,提前让大南大学相中了吧”
云知汗颜的连连摆手,“我们校长刚好也任大南大学的教授,他、他应该是觉得我们学校名额有限,我”
她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孟得倒没太在意,“别紧张,我就是觉得沈教授看上的人,定是极优秀的,待你日后考学,还是得先考虑我校。我们可是全国第一批招收女生入学的大学呢。”
听这语气,她忍不住问“孟老师也认识沈教授么”
“没见过面,就常听我老师提起过他,我们学校有两度极力邀请过他,早先是是物理学门,前两年办文理法研究所的时候也请过他,可都没成。”孟得笑说“这回他主动开口,托马主任给你添这一个名额,他们几个老院士可不得都惊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近来更新可能会不稳,一方面是因为腰椎间盘膨出,医生建议多躺少坐,当然趴着也可以码字,就是效率会下降。另外是想要让大家更快知悉全貌,决定调整北京篇剧情,推翻了之前的大纲,写之前需要点时间斟酌。
总之有更新时间变动会在评论区提前通知,像今晚这样,如果当日无法更会发请假条。以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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