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骤起, 雪花像被撕破的棉絮,漫无目的飘舞。
屋内无灯,唯一的光源是从门外进的, 她低头蜷缩在书柜下的角落里。
他的皮鞋沾了初冬的雪,踩踏在木质地板上, 有碾压的声响。
听到有人进来, 她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的心徒然缩紧, 停在距她三步远的位置, “别怕,是我。”
听到声音,她迟钝似的, 慢慢抬起头。
他不敢冒然上前,可屋中太暗,只得先揿开了台灯。
灯一亮,她如惊弓之鸟, 将头重新埋在双膝中。
少女头上覆着将融未融的雪霜, 半身红裙未及脚踝,肩膀、手臂裸露在外,纤细小巧的脚冻得发青, 身体一刻不停的在颤抖。
这一幕猝不及防, 穿心刺肺的而来。
他拿手撑了一下桌沿, 勉力站稳。
迅速拿过榻上的毛毯,单膝弯下,半蹲在她跟前,小心翼翼拂去她身上的雪霜,手指拂过之处,冰冷的像是丧失了体温。
因发着烧, 她的脸颊和鼻尖都是通红的,唇被冻的皲裂,渗着血珠,也在微微地颤。
披着毛毯,犹觉不够,又脱下大衣盖在她身上,她手紧紧揪在胸前,他这才看清这条襦裙。不古不今的,他在天津剿匪时见过,是烟花馆里的女人用以取悦客人会穿的服饰。
云知至始至终都垂着头,长长的睫毛缀着水珠,没哭出声。
他的眼睛却先红了。
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啊。还病着,在这样严寒的天里,哪怕她裹在被窝里,不留神露出一个脚趾,他都要起夜给她掖得严严实实,生怕她再受一丝寒。
更怕她伤心,怕她为难,所以那些荒谬的秽语他提也不提,唯恐她受到一点点惊吓。
可他却让她蒙受这样的屈辱。
他想把她拥入怀中,唯恐惊扰了她,只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别怕,别怕。”
向来能说惯道的沈教授,到了这时,竟语言匮乏。
也许是感受到他手指的热度,她紧张地背脊稍稍松弛下来。
云知极缓、极缓地抬眸。
她先前不敢出声,始终克制着,乍一相对,到底还是忍不住,眼泪顺着鼻子、下巴扑簌簌地往下掉,啜泣起来。
小时候的五格格就像是个小太阳,成日眉开眼笑的,即使偶尔恼了哭鼻子,无非耍耍小孩子脾气,几度分别,留给他的也多是笑颜。
即使再逢以来,也几乎没见她流过眼泪。
骄傲如她,倔强如她,坚强如她,早惯将千般苦处咽在心底。
沈一拂从来,从未见过她这样哭过。
这一刹那,他像一个孩子,一个不小心摔了视如珍宝的宝贝,手足无措想拼好,却怕一碰就都全碎了。
正在此时,福瑞从走廊外奔来,鼻青脸肿的携着哭腔“二少爷,大少爷带了人将我扣住了,现在那些人还不肯走,说是老爷的意思,林小姐今夜要是不愿同房就送慎刑”
沈一拂低低说了声“住口”,福瑞才看到两人都在这,登时噤若寒蝉。
“去拿炭盆热水来”
沈一拂的双眸变暗了。
这十载人生,以为再不似少年冲动,此刻心中却动了念头,哪怕家宅不宁也在所不惜。
他回头,看她望来,仿佛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带你出慎刑司时,同我的父亲说,你是我的心上人。他不信,沈一隅他”他看她听到沈一隅的名字哆嗦了一下,忙停下,只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福瑞带了炭盆和汤婆子,又端来了一整盆热水。
沈一拂伸手试了温度,将盆推到她边上,轻声说“慢一点放进来。”
她是真的太冷了,但还是听从他的话,慢慢将脚探入温水之下。
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尽量不在这时候触碰到她的皮肤。
外头一阵嘈杂,好像是那些丫鬟婆子吵吵嚷嚷地往这里来,福瑞冲出去同她们吵。
无法遏制的愤慨在胸膛里燃起,他将汤婆子轻轻放进她怀中,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沉稳下来“我这就将那些人都赶走,你等我,等我回来。”
他还未站起身,袖子一紧,回头,是被她纤细的手指拽着。
她抬头望他,问“为什么总要我等”
冻得太狠,舌根都失去知觉,仅七个字,说的吃力而艰涩。
屋外风声大作。
她本就在发烧,人是怎么从卧房逃脱、再跌跌跄跄躲到这里,都记不太清了,中途听过好几次声响,以为是他找来,抬头又都只是幻影。
迷迷糊糊间,脑海像是走马灯似的浮过许多过往
是十岁时,她在京郊看着他的马车远去,那样等了三年,等来他在生日宴上对自己说要去美利坚读书;三年又三年,辞别也成了不辞而别,别后又重逢,如今亦复如是
今日,他同她说起“缓兵之计”时,她便想问,何故,何故有那样多的情非得已
若等待也有学位,毕业方得归期,她也早该修满了,不是么
云知低着头,手伸入大衣衣兜中,慢慢地捻出一张纸,伸向他。
他蹲下身,接过,将那张折成三叠的纸展开。
视线变得迷濛,复又变得清晰。
泪低落在那张红底金纹的婚书,上题字曰喜今日赤绳系定,欣燕尔之。卜他年白头永偕,妘兮琇兮。
两人望着彼此的眼,空气静得骇人。
该要说点什么的,一时皆无声。
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到纵使相逢应不识
而今,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她的泪灼烧着他的喉,噬着他的心,他忍不住伸手去拭,拇指拂上脸颊的那一霎,是真失了魂了,他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明知她病着,烧着,委屈着,可偏偏无法克制,更不愿控制。
云知原本就在抽泣,这一吻根本避之不及,下意识想推开他,可他的力道太大,根本不容她反抗。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非是小心青涩,不是循序渐进,亦非攻占掠夺。
是一别经年,寻遍众生,见众生皆无她,只得沦陷于过去。
他曾清醒的看着自己沉沦,也把这沉沦当做余生,隔世经年,失去她的点滴分秒,数以万计,恨不能一夕之间都找回来。
之前,他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靠她太近,但一旦靠近了,怎么舍得放开
直到尝到腥味,才察觉到自己咬磨着失了力道,他才恋恋不舍放开她。
她的眼还漉湿着,喘着气,应是气急了,“你”
“从今以后,再也不叫你等我了,好不好”他问。
她只听着这字面上的话,支吾着“你不是说要我先离开么”
“我反悔了。”他凑近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妘婛,我反悔了。”
忽然听到这声唤,她心怦然一跳,还没来得及应声,他又亲了下来。
云知躲不开,身子再往后,撞着书架,书哗哗落下一片。但一只手护着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揽握过腰,当脚底离地时,她听到他说“地下太冷,回床好么”
她以为他要带她回卧室,想起那一屋子诡异的婆子丫鬟,她抗拒着,“不,我不要过去”
“好,不过去。”
他连着毯子将她抱起,放在木榻上,轻声问“那就在这里,好不好”
书桌上的台灯映着他的眉眼,忽明忽暗的,她讷讷问“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问悄然扫过沈一拂的心尖,深邃的眼眸里尽是她。
目光所及他的眸,涌动着太多看不透的情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像他,又不像他。
她不知,方才他轻言哄着自己说“别怕”的时候,自己却是无尽的后怕
他分明取得了沈邦的同意,沈一隅却可以随时派人进入他的院子对他的人为所欲为只离开不到两个小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若放她离开,她能平安回到上海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真的能平安无事
不能。
文人手中的笔要对抗军阀手中的枪,是以卵击石。在变得更强大之前,这是保护她唯一的方式。
从来就没有第一条路。
他心中早有了答案,只是始终心存侥幸。
直到见到那张婚书时,他才恍然,曾经无数次的错失,是因瞻前顾后,才会顾此失彼,是因事事求全,才会失去所有
曾生离,也曾死别。
而今,是上天垂帘,才使得永念等来回音,他又岂能重蹈覆辙
纵然,他知她还在害怕着,也记得她的病弱之躯,在今夜这样的情形下,一切都太过不合体统,一切都是千不该、万不该的。
但他再也赌不起那个万一了。
沈一拂俯下身,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滚烫的鼻息掠过她的耳畔“欠你的洞房花烛夜,今夜还了,好不好”
如同雷轰电掣,她的心跳宛如骤止。
“你方才,不是说,你不会不会对我”
“刚才,”他打断她,欺近身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他用目光锁着她,捆着她,低低喘着气,“五妹妹,你还要我么”
这一句下来,落寞无穷的,仿佛饱受天大委屈的人是他。
她本是想推开他的,可他的心跳在她手心里跃动着,乱得不成章法,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瞬间软了下去。
他不再询问了,身体的重量就这样压上来,原本搭在肩上的大衣也滑下了床,怀里的女孩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格外的娇柔,他凝着触手可及的她,吻了上去。
她起先还是慌的,但他这回不似前头那般不知轻重,一点一点亲啄着她的泪珠,从眼角,到颈侧,再到耳垂
她想,她应是烧得太厉害了,要不然,怎么会连皮带骨都这样酸软。
冰冷的脚,落入他的手心,是怕她凉,才揉搓着,却将心都揉酥了。
她脚趾蜷紧,嗓子干涩得不像话,“别”
一张口,舌尖自然而然的钻进去,两手酥得抬不起,连他的衬衫领子都握不拢。这一吻越吻越深,浸透雪水的裙衫不知去了何处,他还记得她病着,去拾毛毯覆上,只留花容软玉于指尖捻香。
分不清是谁的心跳的更快,也分不清谁的躯壳更为滚烫。
“妘婛”
当百炼刚化为绕指柔,那一拂,宛如暗夜处的一点星星之火,将两颗千疮百孔的灵魂,灼得火烧火燎。
听说彼岸花,相隔云山万重,趟过枯寂,终能赶来渡过心河。
而他们趟过的是忘川碧落。
云知原本冻伤的嘴唇又被自己咬破了,血珠沁出时,他轻轻含住,那是朱砂痣入了他的喉,执念终成曼珠沙华一样盛开在心河彼端。
两个人,两个影子,倒影在屏风上,影影绰绰融为一道影子。
朦朦胧胧的黑暗中,隐约有雪声响徘徊于耳。
可落雪无声,花开也无声,那是世间第三种绝响。
灯影摇曳里,她听到他问“从前欠你的,今夜欠你的,你都把账算上,我拿一生来偿,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都来数数今晚衣服哥总共说了几次好不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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