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拨云睹日

小说:琉璃钟,琥珀浓 作者:容九
    依傅任所言,这段日子沈一拂连人身自由都受限,项链多半是他托庆松去订做的。

    不过,这“琇心有妘”的刻字,以及这颗“红豆”可藏可露的设计,倒像沈一拂的手笔。

    云知将红豆放回囊中扣好,戴上项链,藏到衣领内,项坠整好落在胸口处。

    也许,对别的女孩子而言,首饰是用来点缀自己,于她而言,这是他千里迢迢送来的相思意,需得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平复了好一会儿,她才去解小簿册,里头夹着一张银行职员的名片以及一张两千元的汇票,是要她回上海去银行找此人开个人账户,之后王府的租金就按月入账。

    接掌祖父生意后,她对金钱有更深的认知

    一间糕点铺的总账房月薪十元,沪澄一年的学费则是四十大洋当初在上海打两份工的沈校长月薪也不过三十,却要每月掏六百元给她零花,他对零花这个词是有什么误解

    大抵还是怕她受欺负,才给她足足的傍身钱。云知本打算推拒,想起福叔说有两家绸缎铺生意大不如前,恐怕要缩减部分资助,更别提伯昀那边的研究所还缺着钱呢

    她有了主意,便去找福叔商议,福叔亲眼见过这位沈少爷是如何待自家小姐的,听闻他要追加投资,自是大喜过望。

    小小的项链,像无形中蕴着什么能量,注入她的主心骨中,此前颓丧一扫而空。

    回到上海后,她着手去办此事,先是去银行开户、再分别见过几家店铺的掌柜,仔细了解商铺运营以及资金链走向等等。

    五小姐不出面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几位掌柜接触下来更发觉她为人低调,处事务实,浑然没有那些千金贵女的浮华娇奢,更难得的是不限于框框条条,又颇有决断。

    到底还只是一个虚岁十七的女孩,掌柜们知她在林家寄人篱下,做的事还得瞒着林家所有长辈,难免心疼五小姐,愈发将她当成自家闺女般宠着。

    如此一来二往,三来四去,于云知而言,这些义士叔叔伯伯,是比她亲伯父都要亲了。

    日子且就这么倏忽而过。

    她本就是从鬼门关回来的人,经历北京这一遭,再回到上海重归平静的校园生活,自是无比珍惜。自打在北大见识过多种多样的人,被他们追求知识的热忱所感,学习二字于她而言,再也不是纯粹的追赶成绩,亦非强行求一个“答案”,过程与知识本身更能勾起她的学习欲她也开始会为了一道题废寝忘食、为一个理论和同学争锋相对、也会为快人一步的推论而雀跃就像当初伯昀他们那样。

    有时云知也会想,当初沈一拂毅然决然的抛下少帅的身份,穿上长衫步入校园,追根究底还是被知识的渴求心、探索欲所牵引的吧

    伯昀说过,沈一拂在他的专业领域是国内首屈一指,丝毫不逊色于他们石油实验室;骆川也曾言,十七岁的沈一拂因为对物理的见解极为独到,才会被朱佑宁缠着留在武昌的。他一直都是别人口中的“天才”,只是她过去看不懂他办公桌上的资料

    当然,这不代表上了一年学就能看懂,起码有了解的兴趣。除了洋楼里留下的一些随笔、论文外,也翻出他在科学刊物中发表过的几篇文章,稍稍了解过电磁学和射线物理的皮毛后,云知后知后觉地对沈一拂生出了一丝嗯,仅仅是一丝的崇拜之情。

    有回课间,她听到幼歆她们几个聊每个老师的上课风格,忍不住问“所以沈先生上课时的风格到底是什么样的”

    幼歆有些惊讶,“上学期他还是校长的时候开过好几次公开课,你一堂都没听过”

    “”那时候尽顾着躲他来着,怎么可能会去听他的课嘛

    许音时说“沈校长平日清冷,课讲得还是有趣的,我记得那个有一天逼不得已要跳车到底该往前还是往后那课,白先生在后边听得吹胡子瞪眼的”

    幼歆笑说“对对,那一堂不是有个学生开玩笑问他,校长,学物理能娶到颜如玉么”

    云知问“他怎么答的”

    “他说,等我娶到了告诉你。”

    云知莫名地为自己从来没有听过他一堂课而懊丧。

    如今别说听课了,想打听他的消息都难。

    唯一的途径,只有报摊了。

    初时一无所获,近来倒偶能捕捉到一些他的身影。

    譬如三月初大规模的讨薪运动,最终出面调和并提议政府以庚子赔款挪于教育,平息风波的负责人中,就有他的名字。

    那时他的军衔还是少将,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短短一个月内,再次在报纸上看到“沈琇”,后边就已跟上了中将二字。

    这根本不能让她有一丝欣悦,因为当月,奉系总司令张作霖率十二万奉军对直系发起攻击。

    换而言之,北方打仗了。

    云知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但她总知刀剑无眼,不论是一个小卒、抑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在硝烟弥漫中都一样,随时可能会被一颗子弹取走性命。

    她不知沈一拂有没有亲自上阵,若是上了,会不会遇到傅任他们曾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如今所站的阵营敌对,真的在战场上遇见了,又待如何

    北方内战的消息铺天盖地,南京政府讨伐之声日重,隐隐然有北上之平乱趋势。

    中国人竟打中国人,这成了校里校外最大的论题,沪澄里有声音去批判沈校长弃文从武,回北洋军阀引发内战之举

    那段时日,云知甚至没睡过几天好觉,她每日上学第一件事就去报摊买报纸,将与直奉战役有关的新闻都看过一遍。只求不要在遇难将领的名单里看到他。

    所幸,这场战争没有持续几天,到了五月五日,张作霖就退兵至天津,之后下令退却,率残部出关。

    而云知,在月底收到了一封信。

    信不是寄到家里的,是放学后她被白先生叫去了教务处,白先生给她的。

    她握着空白的牛皮信封“谁寄来的也没邮戳,真是给我的”

    他拾起桌上更大的信封,那上头倒写了收件人白先生的名。他笑道“这是信中信,寄信那人叮嘱我要把信交给你且不许偷看,嗬,把我老白看成什么人了林同学,你可得检查清楚,你这信完好无损,旁人可没动过吧”

    她的心怦然一阵急跳,顾不上掩饰,匆匆踱出办公室,一边走,一边将封口撕开。

    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

    按时吃饭,不要生病。等我回家。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他的字,以及这句迟到的许诺。

    云知将最后四个字反复看了十几遍,恨不得拓印在眼睛里,她赶忙折返回办公室问白先生“先生,您有给他回信么如果有,能否帮我捎一封”

    沈一拂以这样的方式来给她报平安,至少说明白先生这条途径是可行的。

    她不确定沈一拂是如何同白先生解释他们的关系的,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圆,却见白先生推了一下眼镜,看破不说破道“尽快,我明天就去邮局了。”

    “我、我这就写,先生请稍等。”

    白先生看她激动的手足无措,啧一声“桌上就有纸,胶水也有,信得封好。”

    六月中旬。北京陆军部南楼。

    江随携着电报穿过廊道,在一间会客厅门前轻叩两下,推开门。

    厅内,橡木沙发上坐着两个英国使馆的人,正语速飞快地说着洋文。这儿原摆着天鹅绒面的法式沙发,来过几回大爷坐姿的客人后,沈少帅就命人换成了背板端直的中式沙发椅。

    前段时日二少爷被授中将军衔,但营中的人仍称他“少帅”,半是习惯,半是认其继承之权。

    此时沈一拂翘着腿,单手撑在官帽椅的扶手上,同样的坐姿大少爷坐,那是威仪不肃、吊儿郎当,可换成二少爷,竟成了从容不迫的儒将气度。

    是因为做过教师的缘故么

    沈一拂听过旁边翻译官的复述,片刻,用中文说“除了签订正式的停战和约,我们拒绝任何其他形式的伪议和。”

    翻译官如实复述。

    江随不知沈一拂明明精通洋文还要请翻译,他虽听不懂英文,但鉴貌辨色,这两个英国人显然落于下风。

    见少帅递来一个眼风,江随上前,将手中几份电报及信笺递上前,附耳几句。沈一拂略微颔首,请两位使臣把话带回使馆,随即起身,待送走客人,阔步离开会客间。

    数名军官看到沈中将,纷纷立定行礼。

    江随想,这么多年沈一隅费尽苦心在陆军部试图站稳脚跟,二少爷一来,短短数月就收获了大少爷从未有过的礼遇,无怪大少爷被逼的歇斯底里,行径愈发出格。

    回到办公室,沈一拂脱掉戎装外套,坐回办公桌前,但听江随道“李烈钧已退出江西境内,皖军也已撤离,一旦我方与直系议和成功,南方军此次北伐就彻底已失败告终了。”

    他说完这句,颇有些紧张瞧着沈一拂。二少爷曾是同盟会的成员,即使立场不同,只怕私心里也始终将孙文的南方政府视为正统,未必乐于见到南方军失利。

    沈一拂翻看了几份电报,平静道“沈一隅那边有什么动静”

    “南方军主将意欲回师靖乱,老爷给了大少爷的指令中,有刺杀立功的打算。”

    江随是沈邦派到沈一拂身边的“眼线”,早在三个月前就已被策反,他助沈一拂上演了一回苦肉计,使沈一隅犯了“同室操戈”的大忌,如今大少爷虽离开陆军部,身为沈家长子,沈邦手头上秘密刺杀的组织,依旧由大少爷把持。

    “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递到广东。”沈一拂抬眸看了他一眼,“越快越好。”

    江随点了一下头,他既决定效忠沈少帅,以后类似的指令只会更多。

    沈一拂低下头擎着信笺,察觉到他原地不动,眉梢一挑“还有事”

    “苏医生来过电话,提醒二少爷到点吃药了。”江随轻咳了一声,“他嘱咐我务必看着二少爷吃。”

    沈一拂的笔端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看得出他略微烦躁,“倒杯温水。”

    热水刚烧开,有些烫,江随拿两个杯子兑来兑去,总算兑到适宜的温度,端到桌前。见沈一拂证低头看信,嘴角不自禁朝上勾起,约莫是因有了笑意,前一刻还冷冽的眸色瞬间变得清润起来。

    好像上回看到二少爷这样笑,还是他陪那位林家小姐在正阳楼吃烤肉时。

    想必这信,是那林小姐寄来的吧。

    也不知写了什么,把少帅高兴成这样。

    察觉到江副官盯着自己,沈一拂盖上信,手一挥,终于赶人了。

    待江随离去,沈一拂服下药丸,背着手走到窗台边,看墨灰的天,几点疏星从乌云中钻了出来,偌大的北京城像是盹着了,他从来偏好安静,此时却想念处处霓虹的上海了。

    前方钟楼传来悠远绵长的声响,桌上的信被风掀开,写着两行字

    我也在前行。

    这条通向你的路,哪怕长满世间最尖锐的刺,只要想着我们重逢那天的模样,我就能赤脚踩过。

    盛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过,眨眼就到了十月。

    北京战火方靖,上海亦未见得安宁,单是林公馆就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关于林楚仙的,她考取了大南大学,入学后第一个月,就交了个外交官男朋友。

    “听说这汪隽,他爷爷之前做过李鸿章的幕僚,参加过中法谈判、马关谈判,就是那个汪庭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这个汪公子本来是在香港立法局做译员的,前段时间他爸爸不是被任命为南京政府的外交次长嘛,所以就被调派回来了,为的就是把儿子也拉入庙堂。”花园中,幼歆说到口渴,从藤椅边的圆桌上拿起一杯橙汁,咕嘟咕嘟吸了几口,“你晓得楚仙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么”

    云知本来坐在秋千上看书,突被幼歆科普了一堆关于楚仙的冷知识,不得不配合着问“三姐不是说,汪公子陪弟弟去报道,就很有缘的遇见了”

    幼歆“噢哟”了一声,神秘兮兮扭过身来,“我同你讲,根本就不是楚仙说的那样是她早料到汪隽那天会带弟弟去报道,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去守株待兔。”

    “这么说,她知道汪隽”

    “可不她之前陪大伯母去教堂,远远看到汪家一家被众星捧月的围着,于是差人去打探了一圈,听说是官宦世家的子弟,长得又俊,这才起了心思。”

    “这你也知道”

    “我妈从大伯母那套来的话呗。”

    看来上周楚仙把那金光闪闪的男友带回家中,果然刺激到了三伯母。

    幼歆看她重新拾起书本,“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要是反应”云知一边翻书一边道“那汪公子整场饭下来三句不离楚仙,一看就真心喜欢,说不定日后知道是楚仙早有预谋,心里还偷着乐呢。”

    幼歆若有所思撇撇嘴,“也是奇了怪了,三姐明明那么痴迷沈校长,我还以为她会去考北大呢”

    “听了一场课的喜欢,本就不牢固吧。”

    “这不是一场课的问题,三姐这人,样样追求最好,从吃穿到成绩,但凡她能够得着的,势必要抢个头筹,更别说是男人了。沈校长嘛,不论长相、学识、出身还是画本传奇似的经历,哪样不是出类拔萃这样的天之骄子,在她心里就像是稀有品种,按常理,她不该轻易放弃才对。”

    云知心道莫非是当时楚仙在北大时被沈一拂训到痛哭流涕,就放弃了

    幼歆看她笑而不语的,“欸,我发现楚仙谈恋爱,你好像还蛮高兴的”

    “自家姐妹,正常祝福呗。”总比自家的男人被烦人的堂姐惦记来得好。

    幼歆一副“你少来”的神情,想了想,神色又黯下去,“不过也是人呐,只要成了赢家,光彩与不光彩都能成为谈资。”

    云知不大赞成这句,她指尖点着书页,“每个人都像一本书,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下这一页,会不会是日后的铺垫。谈资不谈资,是给外人瞧的。”

    一阵风拂过来,将鬓边的碎发撩起,幼歆看着她的侧颜,微微怔忡。

    与三姐的一眼惊艳不同,五妹妹褪去了婴儿肥,愈发突显出优越的骨相,有时坐离她越近,越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着那种奇异又令人不安的美。

    男生最喜欢的女孩子容貌,不碍乎如此吧。

    四姐姐垂下了眼,压低声音问“那依你看,我应不应该对宁适哥哥再主动一些”

    这便是第二件事了。

    祖父过世后,林家不少人情生意就断了,之前所谓的盟友也开始搀行夺市,加上更多外国资本涌进上海,和青帮、军警联手开大型娱乐一体的场所,如三伯开的小百货公司根本没有竞争力,赶上前段时间的罢工潮,若非大伯请宁会长出面,只怕百货公司要面临的亏损更是不可估量。

    如今勉强维系,三伯听说宁氏集团近来有打造商业街的计划,想着索性把公司让宁家并购了去,林家做第二股东,也比倒闭了好。

    宁会长那边对这事态度暧昧,似乎并不看好百货的前景,后来又仿佛是碍着老乡交情点头了,可开出的条件又实在不太好具体是如何不好云知也不太清楚,总之就是价格低、能留在手里的股份更少。

    三伯一家整日为此愁眉不展,幼歆倒是心大,照样吃喝玩乐的,上周楚仙带汪公子回家,三伯母心里不平衡,就把幼歆揪到房里训话,说着说着起了曲线救国的念头倘若宁林两家成了亲家,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幼歆本来就心仪宁适,被父母一煽风点火,就真的动了这个念头。

    女儿家的小心思,本该自己藏着,可也许是在学校时,能隐隐感觉到宁适待五妹的与众不同,幼歆索性反其道而行,将自己对宁适的感情剖给云知听了。

    所谓先来后到,妹妹总不至于夺姐姐所好。

    云知不知四姐姐肚里的这些弯弯肠子,只觉得自三姐上了大学,幼歆确实待她亲近不少,人来谈心,总不能敷衍了事。

    “主动找宁少玩儿当然行,我个人觉得没必要现在就捅破那层窗户纸。”

    “怎么说”

    “那样就显得心思不纯了呀你明明喜欢他那么多年了,到头来家里有事才表白,谁晓得宁适会怎么想”云知说“万一适得其反了呢”

    幼歆把话听进去了,又试探问“可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一起玩儿的,就是再多打几场球、多看几场电影,又能怎样哎,五妹,你觉得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太难答了也。云知只能似是而非的说一句“不太清楚”将话题揭过。

    男女之情,当事人都弄不明白,旁人如何指手画脚呢

    林公馆的家事,她是不敢过多掺和了,倒是宁氏财团要打造商业链,对祖父在上海的那两家铺子也产生了影响宁氏为了低价并购,疑似托了鸿龙帮的人去滋扰生意,云知寻了祝枝兰的帮助,一周过去,不知问题有没有得到解决。

    她晚上约了何掌柜,需提早出门,宽慰幼歆几句,先回房去了。

    就在她抵达南京路,迈入何味堂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拍她肩“云知”

    一转头,她显然愕然了一下,宁适不由好笑“你是见鬼了么眼睛瞪这么大。”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也是来买点心的”

    好巧不巧,何掌柜从后边会客室走出来,身畔居然还跟着宁会长。

    何掌柜和云知心照不宣的假作不识,但宁会长看到云知和自家儿子站在一块儿,却上前来“咦,林五丫头,好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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