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头一回来青州府城,看什么都觉得稀奇的很。
她看比镇上繁华许多的街道,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小摊和吃食,每一样没见过的东西,都能让她看很久。
杨府管事带着她买了一个糖人,焦糖色的糖浆画出了一个脸颊圆圆眉眼弯弯的小姑娘,妙妙稀奇地看了许久,舍不得吃,又要了一个“爹爹和娘亲”,两个糖人放在一块儿,就是他们一家啦
她把糖人看了又看,杨府管事又拿旁边摊子的泥人来哄她,照旧是做了一家三口。妙妙才问;“我爹去哪了”
杨府管事陪着笑道“将军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原小姐可是累了小的带小姐去旁边茶楼坐坐,要两盘点心,休息一下,可好”
妙妙并无不可,乖乖跟着他进了茶楼。茶楼的雅间窗户推开,可以将四周的风景一览无遗。对面是一间书铺,有几个书生进进出出,手中拿着藏蓝色封皮的线装书籍,妙妙看了一眼,顿时移不开眼睛了。
杨府管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妙妙小姐可是想读书小的派人去买几本书来”
他说完,又觉得有几分不妥。
原将军的女儿生长在乡野,哪会识字呢
他连忙改口“不如小的让人买几本话本来,读故事给小姐听”
妙妙却道“叔叔,你帮我买几本书吧,我想要三字经和千字文,这个就好啦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笔墨和纸,等回去之后,我让我爹给你银子。”
她本来每天都会在沙地上练字,这两天爹爹一来,倒是疏忽了练习,如今一看到书铺,妙妙立刻想起来了小哥哥说了,读书一日也不可以懈怠,如果偷了懒,她就要变成笨蛋妙妙了
杨府管事吃了一惊,纳罕地看了她一眼,忙打发手下去书铺买书。没一会儿,三字经千字文,还有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摆在了妙妙的面前。
杨府管事问“小的读书给小姐听”
“不要,我自己来。”
妙妙站到了椅子上,把白纸摊开到眼前,拿镇纸压住,又提起笔,等她想蘸墨时却犯了难梦里头都是现成的,反而让她在这道再寻常不过的步骤上犯了难。杨府管事忙拿起墨条给她磨墨。
他一边磨墨,一边拿眼角余光仔细观察着,就见妙妙提笔蘸了蘸墨,也没有翻书,直接在纸上写了起来。虽然说字写得也不算好看,可也像模像样,动作不算熟练,却也不生疏,没多久,一张纸就被墨迹填满,整张只重复写了一个字。
杨府管事见过府上少爷启蒙,那会儿他也是一个字写上数遍,数遍之后,也就熟记于心。
杨府管事纳闷地问“将军夫人会识字”
妙妙写得认真,头也不抬“我娘可不识字。上学堂可费银子了,就连我舅舅都没学过。不过我娘说,等她攒够了银子,还要送我去学堂呢。”
“妙妙小姐上过学堂”
“当然没有啦。”妙妙总算是抬起头来,像是看笨蛋一样看着他“上学堂的是二表哥,不是我呀。”
杨府管事“”
他接着问道“那妙妙小姐是跟着谁认字学了这些的”
妙妙张了张口,刚想要说出口,忽然想起来小哥哥曾经叮嘱过她,不能将他的事情告诉别人,若是要让别人知道,她就要被绑在架子上,底下放满木头,一把火烧掉啦
妙妙立刻闭上嘴巴,警觉地说“是是我自己学的”
杨府管事还想再问,就被妙妙摇着脑袋打断“好啦,你不要再问啦。”
他只能闭了口,暗暗将妙妙练习后的纸收了起来。
而原定野,此时正在府衙之中。
他高坐在桌案之后,面庞冷峻,视线冰冷地看着跪在底下的青州知府。
青州知府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从踏进这扇门开始,他就一直跪在此处,跪到如今双腿发酸发痛发软,到最后失去了知觉,冷汗也已经爬上满身,可原定野一直不吭声,他也就一直不敢动。
从看见那个小姑娘的时候,青州知府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几息之间,他就已经了解了事情经过。原先他以为只是一个张秀娘,若只是一个张秀娘,他还能想方设法求情,请原将军放过自己,可万万没想到,张秀娘没了,却多出了一个原将军的女儿
原家子嗣艰难,吴氏丈夫早亡,未留下一儿半女,这个刚冒出来的小姑娘就是原家如今唯一的后代
青州知府只觉眼前灰暗,哪怕是远在京城的吴氏,如今也没有办法给他求情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听见上方人道“你可知道今日我为何要来寻你”
青州知府不敢抬起头来,诚惶诚恐地道“原将军,下官下官”
“知道或不知道,你连话也不会说吗”
“是下官下官知道”
青州知府簌簌道“原将军,这些时日,下官日思夜想,实在是知道错了。是下官愚笨,自作主张,反而耽误了将军大事,求将军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定尽心尽力,不负将军重望”
“免了。”原定野冷冷道“若是再交代你一次,恐怕下回便是我不知所踪了。”
青州知府连忙道“下官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原定野倏然起身,将桌案上的文书器具尽数挥下,墨迹未干的砚台重重砸到青州知府面前,砚台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脸,几滴黑墨溅到他的脸上,可他连碰也不敢碰。
原定野一掌重重拍下,仿佛整栋屋子都随之抖了抖,他瞪着青州知府,双目赤红,含着滔天恨火,恨声道“我只交代你办这一件事,你倒好,自作主张,我让你把张秀娘送到京城,你应而不办,张秀娘自己动身,你反而把人拦下,我让她上京城,她连青州的城门都出不了这就是你当日保证的让我安心我如何能安心”
青州知府百口莫辩,只能不停求饶。他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用,又连忙说“将军,下官当年也是听了原大夫人的话,好心办了坏事啊”
“吴氏”原定野冷笑一声,“吴氏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个青州知府连百姓的性命都不顾”
“这这”
哪里有什么好处,那是半点好处也没有
青州知府心中悔恨交加,只恨不得时间重来,能够狠狠扇当年的自己一巴掌。
原将军要个人,你把人送去不就得了那后宅里的事情,能与你有什么关系
青州知府灵光一闪,急忙道“将军,当年原大夫人送来的信,下官还留着呢”
原定野目光一凛,朝他看来。
青州知府片刻也不敢耽搁,忙不迭爬了起来,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他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旧信,足足有厚厚一叠,一股脑全部送到了原定野的面前。
原定野一封一封拆开来看。
青州离京城虽然远,可两边到底也不是半点联系也没有。平日里也有书信往来,维系着关系。
原定野找出六年前与后来的信,一封一封看了过去。
他前脚刚到青州,后脚吴氏就派人送信来,在信中提了温宁公主,让青州知府劝他早日回京城。后来他应召前去边关打仗,期间寄回家书提及张秀娘,吴氏又送信过来,问起张秀娘的事情。
看到此处,原定野抬起头来“吴氏问起张秀娘时,你是如何回的”
青州知府忙道“原大夫人一问起,下官便知道自己办错了事,便事无巨细全在说了清楚。下官在信中说明白了,是原将军当年亲自要的人,还问原大夫人,是否要再将张秀娘送往京城”
原定野目光幽冷地看了他许久,看到青州知府背后衣衫被冷汗浸湿,他才收回视线,拆开了下一封。
下一封,吴氏只潦草问了张秀娘几句,却绝口不提要将她接到京城的事。再后来,便是什么也没有说了。
六年里,因为战事,边关与京城的家书来往艰难,快也要好几个月才有一封,可原定野却不止一次提过张秀娘。从京城寄过来的信中,皆是由吴氏亲自动笔,吴氏操持家中大小事务,长嫂如母,倒也不是问题。可她回的家书里,也不止一次提过张秀娘,说是让他安心打仗,她会好心照料秀娘。
这便是好心照料了吗
张秀娘出身乡野,大字不识,他也不曾有过怀疑,还在信中叮嘱寡嫂,让她为秀娘请一个先生教导,吴氏皆是满口应下。他日思夜想,等着能从京城来一封张秀娘的亲笔信,却是苦等不来。
等到他死里逃生,却从父亲口中得知从未听说过有张秀娘这人。
张秀娘呢
她被挡在青州,连城门也出不去,受尽了磋磨困苦,还尽心抚养他们的孩儿,她等来等去,却没等到他归来之日,一命呜呼去了。
只怕是死前恨极了他
原定野用力闭上眼,他紧攥着手中薄薄信纸,五指收拢,揉捏成团,晌久,他又缓缓松开,重新将信纸摊平,一下一下,用尽了力气,险些将信纸扯破。等摊平了,他直起身来,面色晦暗地盯着信纸,仿佛透过薄薄一张纸看着另一个人。
青州知府看得胆战心惊,仿佛自己也身化成掌中之物,一条性命尽在原将军的手中揉捏。
“原将军”他咕咚吞咽一声,道“您也看到了,原大夫人不提,我便当做张秀娘并不重要,便便”
可哪怕他说得再无辜,大祸也已经酿成,张秀娘没了就是没了,无论如何也回不来。
还有原将军的那个女儿,也在乡野之地吃尽了苦头。
日落西沉,已近黄昏。
外面明亮的天光转为晚霞的余晖,屋中门窗紧闭,只有微弱的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射进来,却照不亮整间屋子,屋中没有点灯,被黑暗笼罩。屋中静悄悄的,青州知府大气也不敢出,也不敢看原定野的神色,原定野站在阴影之处,他即使想看也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外面传来了孩童的笑闹声。
“爹爹爹爹”
稚嫩清脆的声音穿破晦暗凝滞的气氛,带着小孩儿难以掩饰的欢欣雀跃,驱散了屋中令人难捱的压抑。原定野闻声抬头看去,却不动。
妙妙一间一间找过去,直到找到这间,“砰”地一下推开了屋门。
她连跑带跳地蹦了进来,张开双手,像一只黄昏归巢的乳雀,乐陶陶地扑进了原定野的怀中。
“爹爹,妙妙回来啦”
原定野的身形像是凝固住,呆滞了好半天,才伸手将她抱起来。
小姑娘亲昵地搂着他的脖颈,拿自己柔嫩的脸颊蹭他的脸。
“爹爹,妙妙还给你带了好吃的。妙妙还买了小泥人,是爹爹和娘亲,还有我的,我们一家人的”妙妙掰着手指头数“这儿真是好大好大,比镇上大好多呀,什么都有,比镇上的东西还多,我在外面走了半天,还没有逛完呢,爹爹,明天你和我一起出门好不好”
原定野将那几封信收到怀里,他暴戾地看了青州知府一眼,又迅速敛去眼中神色,轻柔应了一声,抱着女儿走了出去。
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青州知府才颤颤巍巍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擦去了额前的冷汗。
原将军什么也没说,是不是就打算放过他了
夜里。
原定野看着小姑娘恬静的睡脸,悄悄走出了屋子。
杨府管事早就等在外头。
他从袖中掏出几页纸,恭敬道“将军,这是妙妙小姐今日在茶楼写的。”
原定野一眼便能看清上面的内容,他眉目微松“你教的”
“是妙妙小姐自己学的,笔墨纸砚,还有书,都是她亲口要的。”
原定野顿了顿,抬起头来“是谁教的”
“这小的也不知,妙妙小姐不肯说。”
原定野摊开那几张练习纸,上面的字迹还很稚嫩,小姑娘写得十分认真,字的比划也多,看上去已经学了好一段时间,练的都不是简单的字了。
他拧着眉,将古怪之处记下。又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丢到杨府管事手里。
“你去找这些人”他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青州此地能信得过的人。
“青州的知府在这位置坐了那么多年,是时候该动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抱紧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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