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景站在原地, 被那一缕突然降临的浅淡幽香,彻底扰乱了心志。
也许是因为她有故人的影子。
时隔千年,哪怕唐棠时刻陪在他身边, 触手可及, 她如他所愿, 这一世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他却已历尽沧桑, 再浓烈的感情,在时间和物是人非的磨耗下, 也会逐渐从记忆里褪色。
如今那褪色的画卷,仿佛重新被添了色, 一寸寸死灰复燃。
即使是假象, 是虚幻的影子。
江文景还是缓慢地跟了过去。
他知道被她发现了, 但她没有察觉到他是谁,如果等她知道, 她又该是什么惊慌的表情害怕恐惧还是厌恶, 憎恨就如同他讨厌这个名叫白秋的女子一样,她不会给出任何他所期待的反应, 因为她不是他的唐棠。
在她没有察觉之前, 她在心上人面前,是一副温柔甜腻少女情态。
“看来某人没有来呀。”
白秋随着那道影子兜了兜圈子,迟迟无法真正与他面对面, 心道这人玩什么呢, 她都这样了, 他居然还躲着掖着白秋索性又往回走, 故意激将了一句“既然不来, 那我还是和小姐妹快点洗完睡觉吧, 有些人啊,还比不上白禾。”
白禾瞪大眼“”
姐妹求求你别突然提她啊拉仇恨了啊刚刚才说好的统一战线呢
白秋对上白禾惊恐的眼神,心下好笑,又慢悠悠道“别说她了,连看门的魔修都比不上,那些魔修至少随叫随到,也不会让人傻乎乎地等着,颇懂察言观色。”
这下总该出来了吧
空气很安静。
还是没有动静
白秋这一回直接撂挑子不干了,她都已经够主动了,这人明明早就来了,还故意躲着,就是故意逗她玩儿,她也不是回回都能被他当成个小玩意儿逗着玩的,她也是有脾气的
白秋索性坐回了池边,不吭声了。
白禾看她垂着眸子,一脸冷漠的表情,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缩了缩脖子,总感觉这一对夫妻又要闹矛盾了,尚未说话,余光便瞥到一袭黑色的衣角。
那人渐行渐近。
来了
白禾想提醒一下白秋,但眼看衡暝君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头皮一紧,连忙悄悄退了下去,一秒都不敢多留。
青烨来时,便感到一丝奇怪的灵气波动。
这气息不弱,但极淡,若是平时,他的神识覆盖千里,可捕捉一切风吹草动,偏偏这几日他过于虚弱,迟钝了不少,那股气息淡得恍若错觉。
但他的判断,从未出错过。
有人靠近了小白。
青烨眸底的杀意翻腾而起,分明即将踏入此处,见到心心念念的小白,却又倏然退了出去,抬抬手指,一条黑色的细小藤蔓从泥土里灵活地钻了出来。
“去监视唐棠。”他拢了拢袖子,苍白的容颜在月色下透着一股阴冷戾气,“蛰伏暗处,不要打草惊蛇。”
那条小藤蔓扭了扭,得到了这指令,“咻”地一下蹿了出去。
青烨抬手,指尖变幻出那把漆黑的凶剑,紧紧握在手中,手背上泛起青筋。
剑刃微微一转,反射着血红的月光,如长刃抹血,杀气四溢。
他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远远的,便感觉到了小白的气息,青烨喉间微紧,他又听到她说话的声音,然而无人主动逗弄他的小白。
青烨垂落广袖,指尖的毒血顺着沉重的剑柄,慢慢流上了剑身,溅上青玉地砖,被漆黑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掩蔽。
他环顾一周。
白禾察觉到他过来了,连眼神都不敢和他对上,就逃之夭夭,留下坐在池水边的小姑娘,端庄的衣裳被扯得松散,于清纯无辜中染上媚色,肩背上落着湿漉漉的长发,斜插着一只雀尾钗。
周围热气氤氲,水波没过她的纤细白皙腿根。
仿佛是从那副画里走出来一般。
青烨微微闭目,身为灵物化身,他本就比常人敏锐,寻常的障眼法是不可能瞒得住他的他此刻的兴致被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气息弄得无比暴躁,暴躁地想要杀人,喉咙滚了滚,眼睑微垂,眼尾染上嗜杀和愠怒。
那个人碰她没有
她身上有没有属于别人的气息
青烨蓦地冲了过去,快得只留下一道极淡的黑气,苍白的手指掐上了她柔软的腰肢。
“啊”
白秋猝不及防,惊呼一声,紧接着整个人落进了水里,无数的水涌入了耳鼻之中,她还在挣扎,便被他用力掐入怀里,狠狠怼到了身后冰凉的玉璧之上。
鼻腔从水中脱离,呼吸又一下子顺畅起来,白秋猛咳了一下,整个人后退不了,也丝毫无法挣扎。
她被他困在水池和他之间。
他几乎是将她捆在臂弯里,她的脖子被他的肩抵着,脸颊贴在他的颈边,这是一个鸳鸯交颈的姿势,却含着一股奇异的惩处意味,让她感到有些窒息难受,忍不住想要挣扎。
“你”她伸手拍他,“你干嘛”
才说完,视线下滑,看到他右手上的那把可怕的凶剑,被吓得一下子噤了声。
这
他拿着这把剑干什么
他刚才不是在跟她躲躲藏藏么
白秋一下子怔住了,又感觉抱着她的人用力地蹭了一下她的颈子,然后顺着一点一点地往下,鼻尖贴着她的脸颊,薄唇划过她的锁骨
与其说是暧昧,这动作却更像是
他在闻她。
像是猫闻着主人身上的气味,有没有沾染其他猫的味道,像是小狗在分辨敌友,他用力钳制着她,眼角泛着一丝猩红之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掐死她一样。
白秋不知道他突然怎么了。
她抬眼,环顾四周,仔细想了一下。
方才她没看到青烨,她的余光能看到自己侧面,可见他是从她背后过来的,可她正后方只有一扇屏风,她笃定自己之前是从那扇屏风那过来的。
那么故意不出现之人,难道不是他
白秋蓦地惊起了一身冷汗。
她误打误撞抓的那只手,是别人
可那人身上的气息,分明是个魔修啊谁这么大胆胆敢背着青烨溜进来调戏她
白秋顿时毛骨悚然,看着还在一寸寸往下的青烨,忽然伸手,抚向他的发顶。
他微微一僵,动作停住,白秋的手臂又往下,绕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上。
他现在有些生气。
他大概是料到了什么。
这么大的火气。
白秋余光觑着那把凶光毕现的剑,深吸一口气,佯装什么都不知道,欢欢喜喜道“青烨这么着急,那为什么不早点来,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我坐在这里,都快着凉啦。”
他微微一僵,却没有抬头。
白秋温暖的手指穿过他湿润的发,掌心凉得如掬了一斛露水,又轻轻地说“白禾方才陪着我,让我再等等,但是你一直没有出现,我就打算回去了。”
“因为你不在,我做什么的兴致都没有。”
“本来今夜,也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
白秋认真地说着这些,感觉腰间的力道逐渐变弱,他抬起头来,从上往下看,他眼底未消的血气勾勒着眼尾,像是上了桃花妆,苍白中透着清滟妖媚的美。
如果忽略他这凶巴巴的眼神。
他一字一句,阴恻恻道“有人碰你么”
白秋摇头,怕他生气,但摇了一半,又不忍心骗他,只好似是而非地说“不论碰与不碰,对我而言,我都只是你的。而且就算有一天,我被人碰了,只要青烨不因此而嫌弃我,我也仍旧只是青烨的,我们只需杀了那个碰过我的人。”
她笑眯眯道“是不是”
是不是
青烨瞳孔一缩。
她带笑的容颜一下子闯进了他的视线,勾起了某种奇怪的记忆。
血月临空,见到她的刹那,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时时在脑子里翻涌着,此刻突然破土而出
“别人碰我,我不喜欢,但是你,我不讨厌。”
女子坐在水池边,微微弓着腰,拢着身上零碎的衣物,对他说。
她问“既然是你下药,我不讨厌,也可以与你试试,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出这话时,神色没有波动,只是睫毛微微颤了颤。
一滴凝结在睫毛上,倏然滚落的水珠,像是滚落的热泪。
药
什么药
青烨想起来了。
玄灵派的天罗地网可以杀死一只化神期的魔,他身为玄灵派圣物,即使从广虚境里救出魔修,也无长老会主动为难他,他在流言蜚语下闭关疗伤,得知她只身上玄灵派的消息之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
于是他用剩下的时间翻遍了悬崖底部的森森白骨,摸过无数污秽的亡者肉身,将一袭白衣染得猩红,企图找到熟悉的气息。
那时对他而言,这份气息是他唯一的眷恋。
可是什么都没有。
天地之间,她的存在被抹消得干干净净,这里的人各个都要她的命,除了魂飞魄散,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在他即将要放弃的时候,他却从江怀瑜的衣袖上,察觉到了一丝旁人无法感觉到的魔气。
天地衍生的灵物,得天道眷顾,他的心太剔透了,任何连法宝都难以察觉的蛛丝马迹,却能被他寻到。
扎着高高马尾的白衣少年选择动手,趁着江怀瑜下山办事,就这么拿着一把剑,孤身闯进了江怀瑜的住所。
他便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她被下药了,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手脚被绳索捆着,身子无意识地扭动。
她昏昏沉沉地挣扎着,原本完好的衣裳被蹭得有些乱了。
便带了稍许艳色。
青烨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画面。
他觉得她是被伤害了,但是她没有伤口,也没有被脱掉衣裳,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伤害了,懵懂的青藤什么都说不上来,但是他很生气,因为她被下了药,绝非自愿。
江怀瑜凭什么让她做不愿意的事
青烨把她带走,藏回了自己的洞府,笨拙地用自己的法术为她疗伤,误打误撞地用灵气侵入她的身体,以毒攻毒,逼出了她体内的迷药。
她吐出一口血来,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是你”她拔高声音,质问道“你给我下媚药”
她的质问把他问懵了。
少年坐在地上,无辜地望着她,心却凉了大半截。
他知道什么是媚药,那是能让女子忍不住交合求欢的药。
他大概明白了,江怀瑜身为正道大弟子,表面上端得是光明磊落,清心寡欲,可他对她有欲念,为此背着师尊和师弟们,悄悄藏着这个女魔修,对她做龌龊之事。
他想解释,但她转而又冷笑道“我是来救你的,我以为你有了危险。”
少年微垂双睫,低声道“我在闭关。”
少年的嗓音清冽低沉,如晨曦白露,带着夜残留的凉意,是天生凉薄的秉性,让他说话如此清淡。
她说“我知道。”
“那些算计我的人,意欲置我于死地的人,太污秽恶心了,你是小青藤,会闯入广虚境救我,就说明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她没有怀疑他。
但她唇瓣咬出了血,又含恨道“我真的恨死他们了。”
“我昏迷的时候,想了很多次,如果是他们对我下药,我醒来之后一定要报仇,我从前不会杀人,但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少年凝视着她,瞳仁清冽澄澈,安静地听着她说。
“可若是你。”她忽然看向他,嗓音忽然轻了。
“如果是你,是不会骗我害我的小青藤,我宁可与你一起。”
“青烨,我从前从不杀人,我甚至帮过很多人可就因为我是魔修,所以我至今都没有朋友,就连江怀瑜,他也骗了我”
“所有人都骗我”
她说着说着,忽然扯了哭腔。
少年抿起唇,看着她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啪嗒啪嗒地流,这一哭,才从刚才那个极端阴沉的女人,变成了熟悉的小姑娘。
软软糯糯,纯净无害,可以因为他碰打碎了她的碗,就气得跟他跳脚,可以因为他偷看她洗澡,就尖叫炸毛。
还话痨,啰嗦,喜欢一口一个“小藤藤”地叫。
她本性就不是坏的,恶念也只是一时。
她给他浇水数年,他也没有见过她哭过。
此时,少年彻底决定,他不要告诉她下药的人是谁。
就当是他好了。
在他眼里,一个下药无法让她变得不堪;在她眼里,如果她能接受产生欲念的人是他,他觉得就这样误会也无妨。
这样她就不会难过了。
对小青藤来说,她是唯一的亲人,需要被好好呵护,像她从前呵护他一样。
偏偏冥冥之中似乎有了另一种安排,这一场误会,又误打误撞地出现了出乎意料的结果。
她误以为他真的对他有欲念,那日沐浴之时,便坐在池边,用那样纯净的眼神打量着他,看得他心魔无声无息地继续滋长。
纯元仙藤天生无情,六根不全,道心不足,离飞升之差一步,偏偏难以跨越。
所有人都说他极难飞升,需要破除一道情劫,殊不知他飞升的机会是她。
多余的记忆,又迅速闪回了混沌之中,只一刹那的遗憾与温柔,是他最刻骨的感受。
青烨记得,从前对着她沐浴的温柔背影,他萌生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仙藤性子纯净,天生琉璃心,任何念头都被他掐断过,没有对她说过。
现在他狂妄肆意,是天下最强的魔。
他正用力把她困在自己怀里,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他撇过头,冷嗤道“谁说不会嫌弃”
白秋瞪大眼睛,“啊”
你还真嫌弃啊
“谁碰你,我便斩断那人碰过你的地方。”他倏然从水里冲出,抱着她滚落在池边的玉台上,她的背脊被他轻轻压着贴在地砖上,透骨的凉让她下意识偎紧他。
他掐着她的脸,冷笑道“然后再将你关起来。”
“你年纪小,前十几年,我自是不在,但今后的日日夜夜,你只能见到我,谁也碰不了,这一辈子的时间,我要全部占据。”
白秋心跳如擂鼓,耳膜嗡嗡作响。
她无辜地反问“可是,我不会跑啊。”
“不会离开你,干嘛非要关我呢”她笑嘻嘻地反问道“是不是因为,青烨没有安全感”
他唇角一僵,盯着她,眯起眼,“什么”
“你就是没有安全感,你觉得我会离开你,或者是被别人抢走,所以才这么说吧。”白秋说。
她以前也不是没看过小说,那些占有欲强的病娇,大多数觉得自己爱的人会离开,会喜欢上其他的人,只有困在身边,才会觉得得到对方什么的,甚至有的书,到了最终,仍旧是一方困住另一方的结果。
白秋那时便觉得奇怪。
因为她觉得,真正的两情相悦,是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不会离开的。
就像他现在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不会丢下她去找唐棠。
也许是因为她还没有对他做过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从前有过不好的经历,总之他不像她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
就连和她一起睡觉,被她抱得那么紧,他还要再多此一举地用藤蔓在把她缠一圈。
他没有说话。
果然是无法反驳了吧。
白秋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话题这么沉重,明明说好的勾引她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说“对于有些女孩子来说,主动勾引男人,是放下身段,做出很大勇气之事,如果不是对着最最喜欢之人,是做不出来的。”
对着喜欢之人
躲在暗处的江文景忽然晃神了一下。
他看着他们缠缠绵绵,仿佛彼此眼里只有对方。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这种看着旁人成双成对的感觉,让他痛恨。
一千年前,唐棠无端从他身边失踪,后来过了三年,他才知道,她是被这个看似清冷正值的仙藤给劫去了。
三年后,他们已经有了感情。
最让他觉得刺眼的,就是那双交握的手,她说牵手代表喜欢的意思,所以那仙藤走到哪里都要牵着她,这种无声无息的关爱与呵护,远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让人嫉妒。
她怎么可以呢
她是魔,不配和正道在一起,就算能在一起,也须在他的羽翼下生存,他身为大弟子,不可能人前护着她,可他却也是为了她好。
这只仙藤若非是他,怎会拜入玄灵派,有今日的风光若不是他从长老手里把她救下,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明目张胆
明目张胆到不惧流言蜚语,明明正道与魔修在一起是如此见不得人的事,这只藤怎么有勇气,当着别人的面牵她的手
这是对他的讽刺。
他从未牵过她。
他是玄灵派大弟子,怎么能公然牵一个魔修的手
可青烨偏偏就牵了。
光明正大地牵。
江文景那时就知道,自己是注定得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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