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注重礼仪,朝廷盛典向来不少,但只有一个祭孔大典能和国子监扯上关系,全监上下自然极为重视。
今日本是休沐,但为加紧排练,全监师生还是被叫来国子监走场子。
祭孔大典大致分为奠帛、祝文、祭祀三大步,大多数国子监学生都是典礼的背景板,只需要排好队形,按照唱和行礼便好。
排练半个时辰后,大家都坐在树荫处的台阶上歇息,只见崔銮从司正房里出来,脸色阴沉的沿着长廊往这边走。
贺珥小声在齐宥耳畔道:“他本是要当着陛下的面儿,给先师念祝文的人,结果似乎上头另有人选,把他换掉了。”
齐宥抬眸:“崔銮是咱们这几次旬考最出挑的人,祝文自然该让他念。”
念祝文差不多相当于国旗下讲话,能给国旗讲话的都是各班的好学生,按照国子监惯例,祭孔大典上的祝文按例由下回科考最有希望夺魁的人来念,崔銮文章向来写得好,念这祝文当之无愧。
贺珥摇摇头:“谁知司正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看他已参加过两次春闱却未中第,不愿用他吧。”
齐宥:“……”
复读生已经够艰辛了,能不能别搞歧视。
贺珥又悄声道:“这样也好,谁知陛下那日心情如何,他不去读那祝文,虽不能出风头,却也安稳……”
正说着,崔銮已走到他们面前,狠狠剜齐宥一眼道:“祭酒和司正找你!”
齐宥不敢怠慢,忙走到先生们的值房,祭酒见了他便笑道:“齐宥,你好大的面子,蒋司正见你年少有才,特来举荐你诵读祝文,你好好准备准备,到时候陛下也会来,你在他面前混个脸熟,日后殿试也能顺利几分。”
蒋司正休养过来,见到齐宥,也阴阳怪气的赔笑道:“齐宥,你也不必报答我什么,只要日后好好侍奉陛下便是了。”
齐宥:“……”
浑浑噩噩的走出祭酒房,齐宥简直欲哭无泪,他心里有鬼,自然不愿当着同窗的面和暴君有任何交集,他若诵读祝文,雍炽再心血来潮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那他也没脸在国子监呆下去了……
蒋司正望着齐宥的背影冷哼一声,他已经着人调查,知晓那日的鬼把戏是怎么回事儿,又羞又怒,本想直接给齐宥难堪,忽又想起皇帝对齐家向来不满,祭孔大典将至,若让齐家小公子在皇帝面前多露脸几次……
自己不用多说什么,陛下就不会让他好过。
齐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祝文,这祝文由祭酒亲自编撰,文采斐然,读起来也不是一般的拗口。
齐宥站在廊檐下默念几遍,熟悉文风句法。崔銮则始终在一旁瞪他,满脸怨恨。
齐宥恨不能把这一纸祝文拍在他脸上。
真以为他这个背诗苦手很想出这个风头吗?
即使不情不愿,齐宥也极为用心的准备祭孔一事,回家路上都在马车里背诵,简直如同高考背古诗词般分秒必争。
祭孔大典那日,京城天空澄蓝如洗,国子监生皆身着长衫,侍立在重檐九脊的国子监正门前,等候皇帝的到来。
辰时方至,雍炽乘辇车驾临国子监,他身着黑金盘龙袍,迎着碎金般的阳光缓缓拾阶而上,神色凛然,让人不敢直视。
国子监众人战战兢兢跪俯在地,齐宥低着头,只看到皇帝绣有蟠龙的衣角从眼前闪过。
祀礼舞之后,蒋司正高声道:“赫赫儒祖,至贤至圣,广施教化,君子之风,国子监生献祝文。”
齐宥应声走出人群,朝皇帝所在之处微微躬身行礼,随即转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太学门广场中央的汉白玉高台。
庄重的礼乐随即响起,齐宥的声音清越:“祖述尧舜,宪彰文武,开创私学,修诗书,定礼乐……”
他念的很认真,每句段末咬字都紧扣典礼大乐的尾音。
下面的学生悄悄议论:“这次上台的是谁啊?”
“是齐宥,齐御史的小公子,长得还挺清俊,想必又是一甲里的人物……”
国朝注重言行身判,气质出挑在官场是很加分的一项。
“他资质好又能怎样?听我爹说,陛下厌恶齐家人,才不会给他好出路……”
台上,齐宥劲秀的身姿站在夏日阳光下,字字清晰的诵道:“德以载物,慧明智通,仁者爱人,和而不同。”
蒋司正站在雍炽身旁,额头冒汗。
他安排齐宥上台自然不是什么好心,眼下天气又热又躁,祝文又臭又长,若是陛下知晓眼前罗里吧嗦念祝文的人是齐家小公子,定会更厌恶齐宥几分。
谁知他偷眼觑看陛下,向来对诗书不耐烦的陛下竟耐心地站在烈日下听齐宥诵书,嘴角还有隐约的笑意。
蒋司正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己凑上去主动科普:“陛下,台上的那位是齐家的二公子齐宥,他成绩向来出挑,人称齐家玉树,想必定会和他哥哥一样,在殿试中夺魁。”
所以陛下你一定要阻止他啊!
雍炽微微颔首,目光仍停留在齐宥身上。
微风吹拂,少年发带轻扬,透着如云开雨霁般的干净朝气。
台上的演讲还在继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雍炽凤眸微眯,这般老生常谈他听过不少,从来过耳即忘,说得人不信,听得人亦不信。
但雍炽望着齐宥蓬勃明亮的身姿,绷得严肃的精致小脸,只觉得这稚嫩赤诚的言语盘旋在胸膛之间,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
蒋司正见雍炽面无表情,忙上前赔笑道:“陛下,烈日高悬,这祝文又过长,不如臣陪陛下去房内休息片刻?”
雍炽不语,冷漠的挥挥手,此人甚没眼色,竟遮住了汉白玉高台上的少年。
蒋司正移移身子,笑道:“陛下,这齐小公子人不大,话却不少,和他父兄一样聒噪。”
他本想着皇帝厌恶齐宥,说这番话定能讨个好。
谁知雍炽登时沉下眉眼,冷冷吩咐道:“来人,把他舌头割掉。”
身旁侍卫立刻应声而动。
“陛下……”蒋司正万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扑通一声跪下哀嚎道:“陛下为何啊……”
周遭的学生登时出现骚动,台上的齐宥虽未中断祝文,也疑惑抬眸向此处看。
今日是祭孔大典,最好不要见血,雍炽沉思一瞬,也不愿让齐宥分心,他冷着脸挥挥手,示意侍卫把人拖下去:“朕看你的话最多,再敢多说一句,朕定不饶你。”
蒋司正吓得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这狗皇帝阴晴不定,若是再不知趣,舌头定然保不住了。
祝文之后,皇帝率诸生一起去文庙大殿祭拜孔子像。
本朝尊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祀礼规格完善奢靡,孔子塑像常修葺妆金,比肩帝王。
雍炽站在鎏金铜炉前,目光森冷。
祭酒见皇帝并不跟随唱礼官行礼,忙硬着头皮走上前问道:“陛下?”
雍炽面色阴沉不定,仰首冷冷开口:“这是你们的孔子像?”
祭酒一抬头,登时吓得腿软,眼前的孔子像通体无半点鎏金,木胎泥塑,破败黯淡。
一旁管理孔庙的官员以为陛下是嫌弃国子监怠慢了孔子,登时跪下道:“陛下,修缮塑像的银两皆有蒋司正收缴,此事也是由蒋司正负责,臣丝毫不知内情啊。”
“陛下容禀,”休息片刻,已满血复活的蒋司正终于等来了盼望许久的时刻,立刻跪下扑嗵嗵磕头:“此事臣也十分无奈,臣想收纳银两,国子监却有顽劣嚣张的奸生蛊惑众人不交银两不敬先贤,还……还装圣灵的模样吓臣!”
雍炽表情冰冷,丝毫不为所动。
“陛下,他这是藐视圣人,陛下您要给臣做主啊!”蒋司正哭丧着脸道:“请陛下严惩此人,肃清学风。”
魏九朝等人脸色齐齐一变,他们都知晓皇帝厌恶齐家,若是指出齐宥,皇帝也许顺水推舟严惩齐家。
萧朗吟立刻站出来:“陛下,此事是臣所为。”
“臣亦参与其中……”
“臣也有份。”
“这些人的确都有参与。”蒋司正唯恐皇帝被魏九朝等人带偏,忙道:“但为首者正是齐家二公子,齐宥。”
话音刚落,雍炽的眸色倏然又阴沉几分。
全场人皆倒吸口冷气,齐刷刷望向齐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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