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阳光毒辣,唯独到了傍晚,空气中才得到那么一丝清凉。
大晋没有宵禁,按着往常这个时候,街道两旁已经摆满了出生意的摊子。
就连那凉棚茶铺里也该坐满了手摇蒲扇、饭后聚在一起消暑闲聊的百姓。
但今个却与往常不同。
本该热热闹闹充满烟火气的大街空荡又寂静。
偶尔街边店铺里有人探头出来往外看,那也是匆匆撇上一眼便飞快的关实门缝。
天子脚下,还能让百姓们恐惧如斯避如蛇蝎的事情只有一件:
离京一年的摄政王回来了。
城门大开,分列两队并驾齐驱走在前头的是摄政王翎陌的铁骑,黑甲黑马铁蹄。
百姓们耳朵贴着门板听动静,外头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过后,是马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动静。
那辆阵仗仅次于帝王车架的华丽马车从城门处缓缓驶入。
街道无风,深色车帘本分的垂落下来,不敢有丝毫造次,将里面的主子遮挡的严严实实。
一行车马路过,除了铁蹄碾碎石子的声音,外头愣是没听到半点别的动静,不像京兆尹府出兵,整个街道鸡飞狗跳,隔着一条街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等窗户缝中的那条黑色长队离开视线,旁边酒楼二层贴着窗户偷看的那人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刚才马车经过的时候,她吓的大气都不敢出,双腿发软,后背生生出了一层的汗,身上的薄衫都湿了。
“瞧你那出息。”旁边一人嗤笑同伴,话虽说的硬气,声音却压的很低,生怕被什么人听到似得。
“你有出息,你有出息你听见马蹄声的时候手别抖啊。”
对方低头,这才看到自己刚才端着酒杯的手都忘了放下来,杯中酒因为手抖洒在桌面上,里头所剩无几。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那人可是翎陌啊。
她们十二三岁还躲在被窝里看男女交颈图的时候,翎陌已经上阵杀敌两年了。
她们十五六岁耽于男色的时候,听闻翎陌一言不合拔剑割了对面礼部尚书的脖子,就因为对方逼着她娶夫。
这人今年不过才二十出头,可关于她的事情,讲个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坊间孩童啼哭时,大人恐吓小孩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哭了,摄政王来了!
时常吓的哭声夏然而止,一试一个准。
如今这个煞神回京,还带了铁骑,京中怕是没有安稳日子了。
而此时,马车旁边的阿贵却心情愉快嗓音清亮的跟车里的煞神说话,“主子您瞧瞧,哪怕您离京一年多,百姓们依然没有忘记您。”
阿贵坐在马上环视周围,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门窗紧闭,“知道您不喜欢人多,都尊重您的喜好特意躲在家里。这是什么?”
车里一片寂静,没人回应。
但这不妨碍阿贵自说自话,她一手握缰绳,激情高昂时,另只手不自禁的高举起来,“这就是民心啊,是爱戴!”
“……”
翎陌深吸口气,轻启薄唇,回了阿贵一个字,“滚。”
旁边几个亲卫想笑又不敢,她们觉得摄政王之所以没被阿贵气死还将她留在身边伺候,纯属是殿下异于常人。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有民心受爱戴的场景应该是夹道欢迎,再不济也该打开门窗才对。
百姓这样,是因为怕。
跟当今圣上一样,是忌惮。
就连京中三岁小孩都知道,先皇驾崩,临终前的最后一道圣旨不是给小皇帝宋景交代朝堂朝事的,而是催促远在边疆手握重权的摄政王翎陌回京。
老皇帝死了,小皇帝才十四岁,还是个男子,表面看起来老皇帝是要跟翎陌托孤啊,可朝中但凡了解点政事的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据听说皇家宋氏一脉跟历届摄政王翎家有着理不清剪不断的那么一段关系,当时宋翎两家打江山,说好的以淮水为界限,江山南北一人一半。
可最后不知道怎么着,江山整个都姓了宋,没多久,翎家就成了摄政王。
帝王之榻容得她人酣睡,看似是信任跟荣耀,谁又能知道这不是变相的囚禁拿捏呢?
不许你登高位,更不放你自由。
大概是宋家得江山的手段见不得人,这才导致皇室子嗣稀少。
三年一大选,两年一小选。
被选进宫里的男子众多,皇帝匐于床上日夜耕耘,膝盖都磨肿了,贵人们的肚皮依旧不见动静。
就是有出生的,大多活不了三日便会夭折。
有那么一两个顺利长大的,可也没有什么好身体。女娃活不过三十,男娃终生疾病缠身。
但凡是了解内情的,都说这是报应。
这皇位来的不光明磊落,注定做不长久。
外臣回京,尤其是翎陌这样手握兵权的人回京,第一件事情就应该是进宫问安,先将兵符交出去,再去跟放在大殿里的先皇磕头,最后见过新帝。
阿忘撑着伞站在马车旁边,昂头看着从车里出来的人,将要做的事情分条列给她听。
翎陌伸手掀开车帘,踩着脚凳面无表情的从马车上下来。
几乎她刚露出手,阿忘手里的大伞就移到了她的头顶。
伞下阴凉将翎陌笼罩,半分太阳余晖都没晒着。
“已是黄昏,无碍。”翎陌微微抬手,阿忘收起伞错后半步,跟着那片黑色衣袂抬脚进府。
离的近了两步,阿忘闻到翎陌身上那股子混合着血腥味的极淡药草味。
他脚步一顿,扭头看向身后的阿贵,皱眉低声问,“殿下受伤了。”
虽是疑问句,他用的却是肯定语气。
府里住着大夫,阿忘没事会过去请教一二,多的不敢说,这点简单到遮掩不住的味道,他还是能闻出来的。
阿贵神色惊诧的看着面前清秀的男子,夸张的张大嘴巴,左右看了一圈,见没有外人偷听才压低声音凑近阿忘。
见她这副神色,阿忘本就绷着的面容更为严峻,身子朝她倾斜,下颚微收,满脸认真。
阿贵轻声说,“你这鼻子太灵了吧,叫勿相忘真是亏才了,你该随我姓苟才对。”
阿忘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姓什么不重要,但苟富贵一看就是老狗了。
殿下都受伤了,她还开玩笑!
阿忘抬起下巴,目光凝视阿贵的眼睛,冷峻的小脸竟跟殿下有几分神似。
阿贵头皮一紧,不敢皮了。
“殿下怎么会受伤?”
以殿下的本领,不该有人能伤着她才对。
阿贵撇撇嘴,看向后院的方向,说了一半的实话,“外人不行,但咱们府里的‘内人’却可以。”
翎陌没有娶夫,连个通房都没有,府里这两个是翎陌出征后,先皇送的。
这一年来,后院两位比鸭圈里鸭子还要安静,几乎没有存在感,阿忘是真想不到两人是如何越过他下的手。
翎陌也想知道,她想知道是京中的谁先忍不住动手了。
后院堂屋里,翎陌大刀阔斧的坐在椅子上,面前一边一个年轻貌美的男子,这两位名义上是她府中的房里人,其实她不过今天才见到两人而已。
两人战战兢兢的站着,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男子模样,脸上写满不安害怕。
这是绝大多数人面对她时的表情,仿佛她是刀俎,对方是鱼肉。
这样的神色翎陌见过了太多,在她记忆里,好像所有人都怕她。
不对,只有一个人不怕她。
可惜,那也是曾经了。
想到宫里的新帝,翎陌原本就不多的耐心更少了。
她刚才还打算慢慢审问,现在却又不想跟这两个人耗费时间。
“我何时启程以及具体行踪京中只有阿忘知道,你俩谁看了他的信,往外通的风?”
两人眸色轻颤,神色无辜,仿佛不知道翎陌说的是什么。
摄政王府在翎陌出征前固若金汤,莫说走漏她的动向,就是连句闲话都传不出去,自从这两个人进来,连她在驿站如厕都能碰到暗杀了。
翎陌身上的伤跟刺杀没有关系,但不代表她容忍别人做刀俎,拿她当鱼肉。
阿忘已经站在了院子里,翎陌抬眸往外扫了他一眼,慵懒的起身往外走,明显不打算审问了。
两位美人惊诧的看着翎陌的背影,满脸疑惑?
就这么算了?
两人疑惑的真情实感,连刚才的害怕都忘了演。
翎陌站在门口,声音不轻不重的飘进来,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对院子里的阿忘说,“处理了吧。回来自己领罚,仅此一次。”
消息是从阿忘手里漏出去的,不管对方手段如何,都是他失职。
阿忘领令后沉默着迈过台阶往屋里走,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一切声音。
翎陌去换了身官服,深红色的衣袍,黑色腰带,上头的花纹是用金丝绣的四爪金龙。
穿戴完毕,她习惯性的随手去拿托盘上放着的白色鸭羽腰坠,但却在挂上去之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不由顿在原地。
翎陌将腰坠紧紧的攥在手心里,动作牵动伤口,隐隐作痛。
片刻后,她缓缓吐气,松开手看着掌心里羽毛被攥乱的纯白鸭羽腰坠,勾唇嗤笑,将东西往桌上随意一掷,垂眸整理袖口起身出去。
别人都要让她认主了,她难道还要摇尾求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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