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陌从屋里出来,背对着门蹲在廊下的阿贵听见动静扭头抬眼看她,目光惯性从下往上看去,一眼就看到摄政王光秃秃的腰带。
怎么着都是伺候了十几年的人了,阿贵“蹭”的下站起来,眼睛连眨巴好几下,才试探着说,“主子您今天有点不一样。”
那条向来不离身的鸭羽腰坠没了。
旁人腰间喜欢系玉,唯独翎陌不同,她系鸭子羽毛。
这习惯好像是从几年前开始养成的。
那时殿下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只雪白的小鸭子,珍宝似的握在手里,用袖子盖住,谁都不给摸,养儿子似的养着它。
王府后院有个鸭圈,占地一百平方米,那是翎陌为她的鸭儿子亲自设计的住所,里头不仅挖了水池,还修了花园建了屋子。
题字为:珍宝轩。
装饰的华丽程度堪比京中三品大元的府邸,当时若不是老主子拦着,她险些按着皇子府的规模修建。
从那时起,翎陌穷奢极侈的名号就这么扬了出去,摁都摁不住。
那半年里大臣们彼此之间衡量对方府邸的标准都是按着鸭圈来的。
只是后来没两年老主子去世,翎陌忽然一夕间变了性子。
她不再将鸭儿子抱在怀里,甚至不再踏足珍宝轩。
就在厨子以为珍宝轩即将成为真香的烤鸭轩时,翎陌开始拔鸭子的毛。
像是蓄意报复,一天一根,做成腰坠挂在身上,雷打不动。
翎陌的衣服颜色向来都是深色系的,那根雪白的鸭羽点缀似的挂在腰间,就如漆黑沼泽里绽开的一朵小白花,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京城众人深知她的习性,甚至提起鸭羽就会想到翎陌。
一般鸭子寿命也就那几年,现在每日被拔毛的早已不知道是鸭儿子的第几代子孙了。
现在鸭羽没了,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面前的翎陌脚步未停,语气听不出情绪,甚至还回了一句,“哪里不一样?”
阿贵心说更不对劲了,她挺直腰背,目光坚定,音调铿锵顿挫,“今日的主子比昨日的您,更为威严!”
翎陌脚步一顿,笑了,眼里有股不管不顾的意味。
她上次这么笑的时候,是在战场上被敌军暗伤。
箭矢穿透铠甲,她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冲杀。
那一战,赢了一座城池,转头是她不省人事好几天。
其实翎陌长的很好看,莫说女人,就是男子,京中十八岁以上的,没有一个能艳压过她。
可惜旁人看到翎陌,想的不是恐惧就是害怕,没有半分旖旎念头。
阿贵心里头毛毛的,觉得没了鸭羽的主子跟被解开了封印禁忌似的,随时说咬人就咬人!
进宫的轿子已经停在门口,阿忘换了身衣服站在旁边,脸色如常,只是嘴唇毫无血色。
翎陌定下的刑罚向来狠厉,他领完罚还能端正的站着已经很不容易。
小厮往前压低轿身,阿忘伸手掀开帘子,翎陌坐进去。
阿忘垂眸对着里面的人轻声道:“殿下,刚才得来口供,他们说自己受命于新帝。”
濒死之时说的话,应该做不得假。
人是先帝送来的,下令的是新帝,这母子俩果真一条心。
翎陌两手压在膝盖上,轿子旁边的阿忘手上依旧保持着掀帘子的姿势,在等她吩咐。
“满京城的人都想要我性命,许的别人动手,难道就唯独不许他下令?那也太偏心了些。”翎陌抬眸看了阿忘一眼,淡声道,“你不必随我进宫,退下吧。”
阿忘握着帘子的动作微顿,应了声是,松手退到一旁。
轿子朝着宫门方向慢慢走远,即将消失在暮色里的时候,阿忘这才疑惑的抬头去看。
刚才殿下那话看似是体谅他受罚免他随行,可语气听着却有些不悦,像是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阿忘心想,定是他在殿下离京期间做的不够好,惹了殿下。
摄政王的轿子向来直接进宫,没有中途下轿的规矩。
先皇棺材早已抬入梓宫,而梓宫停在乾清宫里,设了灵堂供人祭奠。
翎陌都到了乾清宫门口才下轿,她一向在宫里比在自家还要随意跋扈,莫说前庭,就是新帝做皇子时,他的寝宫翎陌也不是没在夜里去过。
殿前跪了不少人,算算时间,今天不是大臣们祭奠的日子,跪在这里的都是皇室宗亲。
一共三四十人,男女老少都有,分成两列匍匐在地上哭。
这些人对先帝的感情可能或真或假,但哭丧的声音一定要大。
像打擂台似的,一个赛过一个干嚎,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及亲疏远近一样。
随着内侍的一句“摄政王殿下到”,这些人如同被人突然掐住脖子,默契的没了半点声音,只余下面前火盆里火舌舔舐明黄纸钱时的细微声响。
外头暮色四合,一路过来宫里早已点了灯,此时殿内更是烛光明亮,能映清每个人的表情神色。
翎陌目光讥讽的从众人身上扫过,看来她的名字不仅能止住小孩啼哭,对大人也有同样效果。
她右手边跪着的是血脉远些的宗亲,三四十号人,没一个敢抬头看她的。
而左边只跪一人,便是先帝的嫡亲血脉,当今的新帝,宋景。
听到内侍声音,原本挺直腰背跪在蒲团上的宋景眸光轻颤,捏着纸钱伸出去的手定在原地。
盆内火星燎上来落在他手里的纸钱上,暗火瞬息变成明光。
都等火舌舔到手指了,宋景才突然醒神,猛地松手收回胳膊。
翎陌的目光毫不遮掩的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缩起的手指一并停在他袖口处。
殿内气息凝滞,本就因火盆闷热的空间从翎陌进来后更显窒息。
有年龄小些的孩子憋不住,“哇”的下哭出声,又在大人们反应过来之前慌忙自己捂着嘴,神色害怕的偷偷看向翎陌,啪嗒啪嗒掉眼泪。
想哭出声,又不敢,看着格外滑稽。
寂静里,翎陌嗤笑出声,这突然的动静,吓得宗亲齐齐打了个哆嗦。
翎陌终于挪动脚步接过内侍递来的三根香,往前站在中间,与宋景并肩时,才停下跪拜。
宗亲们觉得翎陌此时的姿态不像是臣子来给君主祭奠的,反而像仇人上门追债的。先礼后兵,等她在起身时指不定会干出什么谋逆的事情。
她们觉得自己的脑袋随着翎陌起身的动作摇摇欲坠,汗珠流到了眼睑上糊住了视线都不敢抬手擦。
不怪宗亲们害怕,先皇在世时就险些压不住翎陌,这才把人支到边疆,如今的新帝是个还没及笄的少年。
他身着斩榱跪在翎陌旁边,宽大的生粗麻布孝衣压在身上,如同站在饿狼身边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哪怕宋景神色如常,宗亲们也觉得他在故作坚强,在拼命维持着宋氏一族的威严。
他真是太难了。
一群人怜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宋景想装作察觉不到都很难。
他抬手,旁边候着的贴身内侍阿芽立马抬着他的小臂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宋景侧头看翎陌,见她比一年前清瘦不少,嘴唇蠕动,心里想说的话众多,可最后开口时说的却是,“母皇有东西留给你,你随我来。”
翎陌同宋景出去,殿内的空间才开始重新流动,众人不由松了口气,深深喘息。
片刻后,才头对头小声议论先皇到底给翎陌留了什么?
最好是道让她一同陪葬的圣旨,或是别的什么,能直接解决了她!
她今日若是不能在宫里有去无回,那明日有去无回的人就成了她们。
翎陌悠悠走在宋景身后一步,目光落在他清减的腰身上,心绪在夜里游龙似的宫灯中飘远了一瞬。
他手指刚才好像烫着了。
翎陌目光微移,落在宋景袖口处,一眼看到的不是他垂落身侧的手指,而是斩榱下那袂用金丝绣着五爪金龙的暗红色袖口。
她忽然停下,旁边打着灯的内侍疑惑的出声询问,“殿下?”
宋景听到动静转身看她。
橘红色的灯笼光亮下,翎陌表情晦暗莫测,她开玩笑的问,“先皇留给我的该不会是条死路吧?”
宋景微怔,攥紧手指,轻声解释,“不是,她留的是,母皇留的是……”
是什么宋景却说不出来了。
想想母皇留给翎陌的东西,跟让她死又有什么区别?
宋景唇色发白,微微落下视线,不敢跟翎陌对视。
他目光从翎陌腰带处滑过,霎时怔在原地,直直的看着她腰带处空无一物的地方,心口莫名一空,刚才被火燎到手指隐隐作痛。
头顶翎陌的声音落下,最熟悉的音调,说着最冷漠的话。
“本王是说笑的,毕竟随我进京的铁骑就停在宫外,想来先皇瓮时才二十九岁,不至于糊涂至斯。”翎陌看着面前宋景因低头隐在黑暗下的脸蛋,略微倾身上前,低笑问,“她留给我的是拴狗的缰绳吧,是吗,陛下?”
最后两个字,翎陌音咬的极重,像两记石锤落在胸口上,震的宋景眼眶通红,抬头看她,清亮的眸子里水光浮动。
翎陌垂眸,呼吸猛的凝滞。
随后她率先别开视线抬脚往前走,听到身后宋景没有跟上来,翎陌停步侧头看他背影,目光幽深,嘴角勾笑:
“陛下不肯再走,是撒娇要我过去抱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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