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寺笼罩在一片阴翳下,山门肃穆,马车停在原地,青骢马却十分不安,焦躁地甩着马蹄,车夫的声音有些抖抖索索,“积……积善寺的阶……阶梯,不见了。”
山门那头穿过一阵风,带着湿而凉的水汽。
冯叔黧黑的脸色顿时白了大半,“郡主,这里……好像邪门得紧,我……我们,不如回去吧。”少女的脸色有点白,显得那双眸子越发亮,她回头,“冯叔,你先回去吧。”
“郡主!”还不待冯叔反应过来,少女纤薄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消失在山门那头。
佛堂幽冷僻静,明灭的烛光也仿佛泛着一层青霜,冷,郑细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跺了跺脚,水葱色襦裙底下顿时渗出一行逶迤的痕迹,像一条细溜溜的小蛇。
一道刺眼的电光划过,瞬间将佛堂照亮,檀木座上,赤色金身的不动明王怒目而视,郑细吓得立刻抱着头缩进了摆在大堂中央的床板下,口中发出短促的一声“啊”,却是又细又轻。
她好怕,这里是哪里啊?阿拂,阿娘还有红珠,她们都去哪里了?
郑细怯生生地将自己蜷缩了起来,手指无意识拨动着莲青色鞋面上的暗纹,心里丧气,似乎没人记得起她,她只好自己给自己打气,别怕,细细。
耳边萦绕着一声声幽而缈的哭泣声,像是隔着木板传来,渐渐清晰,那声音是在唤她,“细细……细细”。
像嗓子里面藏着一只猫在叫,低低的。却有种肝肠寸断的感觉。
真奇怪,郑细疑惑不解,她不是在这里吗?为什么要哭着叫她呢?
郑细连忙从木板下钻了出来,抬起了头,却看到佛堂周围挂满了白幡,四周人都垂着头嘤嘤哭泣,神色悲痛,阿娘也在其中,她从未见过阿娘那样伤心,好像天都塌了下去。
她连忙想上前去安慰阿娘,步子迈出半步,却又惊慌地收了回去,脸上的错愕也凝固,因为她看见大堂中央,躺着一个湿答答的小姑娘,她鸦髻散乱,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是乌青,眼皮紧闭。
那是她。
郑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已经死了吗?
她无措地怔在了原地,眼神哀伤地落在郑王妃身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娘哭成这样,她眼眶通红,声音嘶哑,整个人瘫软到需要人扶着才不会倒下。
原来,她死了,阿娘竟然这么难过啊,她第一次感觉到被阿娘珍视的欣喜,可这份欣喜却是沉甸甸的,而心口的疼痛却像被激起涟漪的波纹,一圈圈扩大,要将她整个人都给吞噬。
她一点都不望看到阿娘难过的模样。
下一刻,她又像是想起什么来,脸色煞白,阿拂呢?她的身体被妖怪夺走了,那她去了哪里?
“叮铃铃……”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是手腕上跳脱相击,郑细眼前竟然不自觉浮现出了阿拂的模样,她望着自己的眼睛明亮且专注,皎洁得像藏着月亮,她手背在身后,脚尖微微踮起,笑吟吟叫她,“姐姐。”
“阿拂……”她喃喃,眼中酸涩。
嘴唇忽然被一颗糖堵住,舌尖尝到一点甜,她听见阿拂的声音,“别哭呀,这个甜,你尝尝。”
她忍不住细细抽泣起来,捉住了阿拂的手,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郑细顿时破涕为笑,眼里欢喜。
可转眼间,阿拂忽然朝着前方跑去,轻盈的身子越来越透明,宛如一个抓不住的缥缈梦境。
她听见阿拂说,“姐姐,我们现在来玩捉迷藏呀。”还不待她回答,阿拂就跑开了,背影逐着光,佛堂都变得亮堂堂,狭小的路越来越宽,而她越来越远,郑细追也追不上。
可她依旧满心欢喜,因为,阿拂就在她眼里。
她的月亮也在她眼里。
平坦的道路突然变成了放生池,扑通一声,她竟然坠入了水里,四面八方的水压迫着她的肺腑,她逐渐感到窒息。
郑细心里焦急,阿拂,等等她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水从鼻间灌入,她的肺部疼得快要炸开,稚嫩的手脚忍不住挣扎起来,却什么都捉不住。
那个熟悉的带着恶意的少年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带着蛊惑,“很痛苦对吗?你还想活着吗?”
她霎时捂住了耳朵,不听,妖怪的话都不听,少年音无孔不入,任凭她怎么捂住耳朵都能听见,还伴随着阿娘撕心裂肺的哭泣。
他再次诱哄,“你听,你的阿娘哭得那么伤心,还有你的妹妹阿拂,你就不想再见到她们吗?我可以帮你。”
声音是从左边传来的,她连忙低头,发现自己手上居然拿着一节白色断骨,而四周的水流都阻滞不动了
郑细怔住了,“为什么,帮我?”
少年音轻嗤,“复活你可以,但是,你要给我你最珍贵的东西,这是交易。”
郑细不懂得什么是交易,可听到最珍贵的东西,她望着舍利骨的眼明暗交加,她轻声道:“我不想复活了。”
“为什么?”少年音听起来有些烦躁。
郑细仰着脸,目光中第一次不是怯生生的,反而有些坚定,轻轻道:“因为阿拂就是我最珍贵的妹妹,我喜欢她,胜过一切。”
舍利骨忽然发出一声嗤笑,恶意满满,“愚蠢,那你就永远被困在这里,一遍遍重复死前的痛苦好了。”
来日方长,漫长的孤寂与无边的痛苦会磨掉她的天真,总有一天,他会诱她改变主意。
郑细却忽然紧紧将他攥在了手心,她有些羞怯,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你能不能,让我再见阿拂一面?”她不贪心,一面就好。
她只希望阿拂平安无事。
真好笑,当他是善人吗?舍利骨讽刺地发出低笑,“呵呵,那你用什么换?”
郑细思索了一会,举起了脖子处的如意环,“我叫郑细,七月十三日寅时生人,道长曾说过,我八字很轻,而这个如意环能保我平安,是个宝物,用它给你换可以吗?”
这所谓的宝物并没有保她平安,否则,她怎么会溺亡在这里?
不过……
那少年音却感兴趣道:“我可以答应让你见你妹妹一面,代价是,把你的名字给我,到时候,你身边重要的人都会忘了你的存在,你从此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再也入不得轮回。”
八字轻,便需要取个轻巧的名字,否则,名字比命格重,反而会折了命格,而这种名字,又因为与八字相辅相成,往往暗含着灵力。
他恰好需要这灵力。
郑细没有犹豫,反而笑得有些如释重负,苍白的小脸挂着水光般的湿痕,“好,正好,我不想让阿娘那么难过了。”
少年音充满恶意,“那万一,等你妹妹回来,她也不记得你了呢?”郑细摇了摇头,像在同人炫耀自己手中最宝贝的东西,“不会的。”
“为什么?”少年音显然不信。
郑细摇了摇头,眼中神采奕奕,“因为,她是阿拂啊。”
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了一会,少年音意味不明地开口,“如你所愿,达成交易。”郑细连忙拘谨地回了句,“谢谢。”
耳边的哭泣声戛然而止,郑细忽然听到郑王妃和慧泉大师在对话。阿娘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郑细,是谁?”
她瞬间放下心来,握着舍利骨慢慢沉入水中,缓缓闭上了眼睛,水波粼粼,水草温柔地拂遍她的脸颊,她想,她不再是细细了。
她还想当阿拂的姐姐,只是,她再也不要做敏感呆板不讨喜的细细。
眼看她要完全沉入水中,一个纤细的影子忽然在水波中出现,那少女像是月下涉水而来的鲛人,身上穿着轻薄的纱衣,被水流冲散得蓬松散开,葳蕤如新开的花蕊。
她仰着脸,眼睛明亮似水,额间像是开了一朵梅花,她朝自己伸出了手,“细细,姐姐,我是阿拂。”
郑细睁开了眼睛,声音轻轻,“阿拂。”
待终于牵住了郑细,她狠狠掰开了她的手心,将那一枚舍利骨攥在自己手里,感觉到指尖熟悉的气息,那少年音逐渐变得痴迷,近乎喃喃,“你……”
阿姐……
少女耳中塞了符咒,根本听不到半点舍利骨发出的声音,这符咒,是谢伽罗给她的,可以阻绝一切声音。
小阎王说,只要不听那魔骨说话,她便不会被迷惑。
不过,小阎王真是奇怪得紧,分明进了“场”,却好像事不关己,连谢欢欢也不怎么担心。
可她记得,自己问他要符咒的时候,那少年笑吟吟看着自己,看起来纯良无害,“郑师姐,收了我的符咒,你可就欠了我一个人情。”
郑拂虽敏锐感觉小阎王的债会很难还,为了郑细,她还是应了。
她将手中的魔骨不管那朝着四周狠狠一甩,“裴师兄、谢师姐,接着!”水流中忽然浮现出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裴行止和谢欢欢的符咒都朝着那舍利骨而来。
只要击碎舍利骨,便可以解除阴煞的场了。
符咒转瞬即至,以为会有一场恶战,谁知,舍利骨却忽然化作一阵幽幽的光,然后颤颤躺在了郑拂手心,仿佛一个臣服的信号。
裴行止和谢欢欢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魔骨上的煞气,一瞬间消散了。
“啪嗒”一声,像是玻璃碎开的声音,郑细的场也慢慢消解,“哗啦啦”裴行止和谢欢欢两人同时破水而出。
立在水池中的郑拂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只觉得一切结束得太仓促了。
就这样,拿到了?
郑细忽然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郑拂的腰,太阳升了起来,重新笼罩在积善寺上,郑拂看到,阳光照在身上,身穿水葱色襦裙的小姑娘却一点点开始变得透明。
她仰着脸,啜泣着,“阿拂……我好想你……你终于回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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