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苏轻鱼怔住。

    她张大眼睛盯着少年那双有些干裂却形状好看的唇，确信对方并没有张嘴。

    但她的脑海里却清晰地听见了对方的声音，明明在说痛，语气里却充满了淡漠与对世界的厌烦。

    “……痛。”

    “她被关在佛堂里，不知怎么样了。”

    “她应该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但却不能……”

    只听到这里，苏轻鱼耳边少年的声音便彻底消失了，无论她再怎么静心凝神去听，空气里也只剩下呼呼的冷风声。

    “喂！有坏人来了！”

    她还在沉思，脑袋却被橘猫用爪子拍了一下。脑子来不及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跟着瘦橘猫一起蹿进了旁边的荒草丛中。

    躲起来以后她才反应过来，圆溜溜的猫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橘猫：“我们为什么要躲？”

    橘猫“啧”了一声：“当然是因为如果被发现的话，我们就会被……”

    “会被怎么样？”

    苏轻鱼一问，瘦橘猫顿时愣住。

    “对啊，我们好像是猫啊！”它恍然大悟，爪子一拍地，“被发现也不会怎么样啊！”

    苏轻鱼：“……”

    两只猫对话间，有不止一个人向着这边走了过来。苏轻鱼觉得既然已经躲起来了，干脆就真的不要被发现最好，遂伸出猫爪去，捂住了瘦橘猫的嘴巴，制止了他的喵喵声。

    瘦橘猫身体一僵，愕然转头看着她，“呜呜”地挣扎了好几下，才终于安静下来。

    脚步声渐渐接近了。

    透过交错的杂草丛，苏轻鱼看清那是身量一高一矮两个丫鬟装束的少女。一个提着个灯笼，一个提着个食盒，两人脸色都不太好，像是很不愿意来送手上的食盒，连带着“笃笃”敲门的动作也带着些粗暴。

    “喂，你在吗？你的饭来了！”

    一时之间屋内无声，两人对视一眼，抱怨了几句，握起拳头将门锤得更响了。

    “你听到了吗？饭到了。你若是再不开门我们可就走了，到时候饿肚子的是你自己。”

    门内仍旧安静着，身量高些的丫鬟顿时皱起了眉头。身量矮些的丫鬟看了看她的脸色，不客气地放大了声音：“你再不开门，我们就直接进来了。真把自己当什么尊贵的主子呢？要不是我们每日送饭你早饿死了，还敢跟我们耍这破脾气。”

    高丫鬟哼笑了一声：“推门进去，我倒要看看他在屋内搞什么鬼。”

    话音刚落，那扇破旧的木门却发出“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赵寒声脸色苍白，发上还带着水气站在门口。深秋的寒风灌进屋内，将少年身上单薄的寝衣吹得猎猎拂起，让看上去满面病容的英俊少年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

    “你这是病了还洗冷水澡？”

    高丫鬟先是吓了一跳，镇静下来后上下打量他片刻，视线落在他还带着水珠的脖颈上，吞咽了一口唾液。

    “病了也要回话！”下一刻，似是为了掩藏心里一些奇怪的念头，高丫鬟的语气更加盛气凌人，“我们每日给你送饭已经很辛苦了，谁有时间站在门口和你浪费时间？”

    赵寒声却没理高丫鬟，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划过一丝冷厉，朝着提着食盒的矮丫鬟伸了过去。

    矮丫鬟吓得后退一步，伸手要挡他，却只觉得手上一轻。再看过去时发现自己手里的食盒已经到了少年手里，不觉咋舌，偷偷看向高丫鬟，却见高丫鬟似是因为受了忽略，面色比她还要难看。

    眼看着赵寒声抿紧双唇反手就要关上门，高丫鬟忽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抢回了食盒。

    她的动作过大，松手后赵寒声双唇发白几乎站不稳，她却终于满意的笑了笑。

    “赵寒声，你一个庶子，王爷早就让你自生自灭了，只有我们姐妹还会管你死活给你送饭，你却对我们冷脸相待，连句谢谢都不会说，未免太没礼数了些。”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臂，对赵寒声晃了晃食盒，“既然你不稀罕这顿饭，我就拿回去了。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才有饭吃。”

    说罢她得意洋洋地抬眼去看赵寒声，却见少年冷冰冰的脸上没有感情，反手便去推门。木门“砰”一声在她面前阖上，冰冷的门板只差一点就要打上她的鼻尖。

    “好，好！”高丫鬟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我倒要看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

    矮丫鬟本来惯是喜欢奉承她的，此刻却露出有些犹豫的表情来，压低了声音。

    “采荭姐姐，赵寒声还病着，受不得饿。他若是死在屋子里咱们两都脱不了干系，要不……要不还是把饭菜留给他吧？”

    “他要是真这么容易死，就不会被王妃打了一顿鞭子还能爬起来替你我开门了。”高丫鬟却极不屑一顾，转身就走，“他这种人我最了解，命越贱，越想活下去。回去吧，明日再来看他情况。”

    矮丫鬟只能跟上，但她比不上高丫鬟胆大，一边走一边仍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可是采荭姐姐，我们收了夏莲枝的手镯，答应无论如何一定要在赵寒声今日的饭菜中加些肉。若是被她知道我们不止没加肉，甚至没让赵寒声吃上晚饭，会不会……”

    “哼，别说她还被关在佛堂，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就是她出来了，王妃也不会让她好过。你我只要卖了这手镯再对半分，谁又能证明她给过我们什么东西？”

    高丫鬟一面说着，一面笑了一声。

    “你也实在太胆小了些，这些饭菜也别浪费，正好由你送去给前院那条狼狗吃，也算是锻炼锻炼你的胆子。”

    “那咱们走快些，王爷今日请了凌云台的戏班子来给王妃唱曲儿，现在该是开演了，我还想去偷偷瞧一眼呢……”

    冷风吹过，两个丫鬟的声音渐行渐远，渐渐地便听不到了。

    苏轻鱼放开了瘦橘猫，橘猫立刻便喵喵喵开始骂街。

    “这两个坏人老是不给声声吃饭，还指望声声对她们说谢谢，真是不要脸！我明日就抓几只蟑螂放进她们的饭菜里，非要恶心得她们三日吃不下饭不可！”

    它一边说着，一边转过猫头来看苏轻鱼，这一看嘴里的话便戛然而止。

    “哎，你别哭啊……你是不是被我说的话吓到了啊？你们母猫就是胆子小，蟑螂而已，又不是放进你饭里……”

    苏轻鱼张圆了猫眼，一边流泪，一边冲他摇头。

    瘦橘猫不知道，她的脑海里正回荡着阿腿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嗷呜嗷呜好似山洪爆发，噫呜呜噫好像刀锯木板，连带着与阿腿共用的这具身体也情难自禁疯狂落泪。

    “她们好坏，声声好可怜，声声的娘亲对他这么好，他却不知道，伤成这样还吃不上晚饭。阿鱼阿鱼阿鱼，我原谅抢我鸡腿的坏猫了。今日的鸡腿我不要了，明日的鸡腿我也不要了，全都给声声，让他过个填饱肚子的生辰吧。求求你了噫呜呜噫。”

    苏轻鱼在脑中安慰了她好几句，眼中的泪意才算是褪去了，但心中的酸涩之意却久久残留 ，且她很清楚，这酸涩是她自己心底生成，与阿腿的身体毫无关系。

    敏南王府里的确有戏曲班子在演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十分热闹，苏轻鱼却只觉得烦躁。

    她站在幽冷夜色里，耳朵上那点儿敏感的茸毛因为冷风的吹拂而微微撇向耳后。犹豫半天后转了猫头看透过门缝看向清清冷冷的屋子里，却正看见少年跌坐在床沿上，用手心掩了双唇咳得厉害，后背上还未愈合好的伤口渗出些红色来，染透了单薄的寝衣。

    他垂着眸，看不清眼底神色，但苏轻鱼耳中一痒，脑海中却再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来这个世上十六年了。”

    这声音带着些森冷，如深冬的寒风，携裹着铺天盖地的刺骨而来，听不出一丝生机。

    “赵寒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淡漠道，“活下去。”

    脑海中的声音又消失了，苏轻鱼却久久地无法回过神来。

    她心中堵得慌。匆匆地开始胡思乱想，试图遮盖掉心底那点儿柔软，却不觉又想起了书中关于赵寒声那短短的几行文字。

    她不知道从痛恨敏南王到被迫听从敏南王的话去暗杀自己的父亲，赵寒声到底与他的母亲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但从他现在的处境来看不难想象。

    他过得太艰难了，连活着都是奢望，又怎么能坚持自己的原则，这不怪他。

    如果她能帮助他和他的母亲从敏南王府提早离开，他受挟持去暗杀自己父亲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她最后可是和他一起死在逃跑路上的，如果他不死，是不是她也不会死？

    是了，她应该救救他。不是她心软，她只是在救他的同时挽救自己的生命罢了。

    在心底这样说服自己以后，苏轻鱼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仿佛消失了，心里轻松起来。

    “谢谢你，我没事了。”

    瘦橘猫还在小心翼翼地安慰她，却见她忽然抬起爪子一抹眼眶，喵地一声转身就跑进了夜色里。

    瘦橘猫愣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啧”了一声。

    “母猫就是麻烦，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是猜不透她们在想些什么。”

    说完以后，他又想到了屋子里还饿着肚子的少年，瘦得皮包骨的爪子在地上磨了几下，将肉垫勉强蹭得干净了，才刨开一旁的一丛杂草，从里面叼出了一只沾了灰的油鸡腿。

    “啧，看起来真好吃。饲养人类的食物有了，我也该去找吃的了。”

    橘猫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才将鸡腿推到少年门口。确认少年能一眼看到后，转身轻巧地跳到一棵大树后，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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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冷，还未及冬日，门前的野草却已结了一层洁白的霜。

    赵寒声从梦中醒来，勉强支撑着自己下了床，却只觉双唇干涩，头晕难当，像是有一块冰哽在心口，又有一把火正在炙烤着他的头颅。

    他皱了皱眉，披了唯一一件外衣，打算给自己打些水来喝，却在拉开门的一瞬间猛地怔住。

    门口放着一只脏兮兮的油鸡腿，鸡腿上还有几个尖尖的牙印，不难猜出应该是常来的那只橘猫叼来的。

    但除此以外，旁边却还放着一个油纸包。

    一个干干净净，一丝污渍也无，在这冷天里渗出丝丝甜香的，诱人油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