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色渐暗,浓得化不开的暮色染红了整片天空。
大片云朵涌向西边,又随着时间逐渐散去,犹如春日花霰零落成泥,隐入黑暗。
苏轻鱼本是打算等着苏长远回来用晚饭的,苏长远不喜欢汤汤水水的东西,普通的羹汤都一定要她盯着才肯喝上两口,更何况人参味极重的鸡汤。
偏偏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她不得不遣了人到宫门询问,一直到阿腿在她腿上都睡醒好几次了,苏长远才披了一身的寒意,姗姗回来,且一进门便让丫鬟去温酒。
看来他是想喝点什么驱寒,这不是巧了吗?
苏轻鱼叫住丫鬟,转而让樱桃盛了满满一大碗的鸡汤,亲自捧到了苏长远面前。
“爹,喝酒伤身,不如喝些汤。”
看着那碗热气腾腾冒着油花儿的汤,苏长远那张冷峻的脸上瞬时便浮出了仿佛让他吃鹤顶红一般的抵触表情。
显然他是不想喝的,但苏轻鱼亲自端汤,他又无法开口拒绝。
他沉默片刻,接过汤来放在自己面前,只嗅了嗅便皱起眉头,一时半会儿并未饮下。
酥酪替二人盛了香米饭来,父女两便就着风与月光用起晚饭来。夜色如水,倒也自在。
食到半饱,苏长远将一只龙井虾仁夹到苏轻鱼碗中,忽而便开口道:“你若真对冯尚远没了兴趣,赏花宴过后,我便彻查他背后藏着的人。”
言下之意,他已察觉到了冯尚远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派来潜入将军府的,冯尚远既已暴露,想来不能全身而退。
苏长远察觉到她目光,便也朝着她看了过来。他抬手屏退了周围伺候着的丫鬟,又对她耐心道:“他虽不是个东西,但那张脸的确是你平日里会喜欢的。你要是有兴趣,我也可以拔除了他身后的影子,斩断了他背后的羽翼,将他永远留在你身边。”
言下之意,是要将冯尚远给她做个宠物,让她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
苏轻鱼对苏长远摇头:“不了,他常去烟花之地,想来不太干净。”
苏长远便点了点头,深感赞同,不再提这个人。父女二人又聊了些杂事。
今晚的苏长远不再沉默寡言,异常活跃地一会儿让她为赏梅宴添些脂粉钗环,一会儿向她夸赞郊外的菊园菊花开得正好,一会儿又跟她说市井新摆了些小食摊,想来味道很美,所以每日都排长队。
苏轻鱼将他反常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只是偶尔点头回应。
直到苏长远见差不多了,将碗中最后一口米饭送入口中,起身便要坦然离开。
苏轻鱼的声音却在身后悠悠响起:“爹,你的汤没喝。”
苏长远脚步一僵:“……”
他白费了口舌跟她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她怎么还是没把这该死的汤忘了?!
苏长远长呼出一口气,在心中告诉自己,饭桌上虽然没有酒只有汤,但他房中却藏了坛又烈又辣的烧刀子,只等敷衍完女儿回了房,还不是任他喝个痛快?
想到此处,苏长远一回身端起碗,屏着呼吸便将鸡汤喝下了肚。苏轻鱼看着他仿佛喝药一样的痛苦表情,但笑不语。
等到他潇洒地一放碗,便要迫不及待地回房去,她才又温柔道:“爹,你回房后想来又要处理公文,等夜深了,我让酥酪再替你送些燕窝过去,补补身体。”
苏长远:“……也好。”
无碍,喝完燕窝后再喝烈酒就是了。
“对了。你藏在床底的那坛子酒我已经请张叔拿走了。那酒太烈,直接饮用对身体不好,用来做菜倒是合适。”
苏长远顿时站住了。
他只是握紧了拳头,并未说话,但高大的男子在这一刻却像是苍老了十几岁般,连背影都透露出几分愤懑与悲戚。
无人听见他心内的嘶吼。
他明明藏得这么隐蔽,除了早上倒了一小杯喂猫之外更是从来没把酒坛子拿出来过,怎么会被发现?!
是谁,是谁向苏轻鱼告的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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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轻鱼回房后便找了张又厚又大的油纸,将提前备好的各式点心各取了一块,铺在油纸上。
有玫瑰酥、荷花酥、绿豆糕、马蹄糕,香香甜甜闻起来便让人食指大动。还有府中厨师近日刚开始做的梅花肉饼与翡翠汤圆,尤其是翡翠汤圆,不知厨师是使了什么方法,将茶汤、糖浆、猪油并一些花生碎牢牢地团在了糯米团子里,下锅一蒸,外皮便变得晶莹剔透,皮中内馅微微流动,透出温润的绿色,光是看起来便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更何况一口下去尝到的甜美滋味。
她也不知赵寒声现在肯不肯吃她送去的东西,但每样包上一些勾引一下他,总是没错的。
包好点心,苏轻鱼又拿出白日里改好的衣服略一叠,油纸包被叠在了里面。再招招手叫阿腿过来,两只袖子在猫肚子上交叉打了个活结,阿腿便如背上了个小小的行囊般,新奇地喵喵叫,跳上跳下地感受重量。
“阿鱼阿鱼阿鱼,我像个猫咪怪盗!”
苏轻鱼摸了摸她的头,轻柔地“嘘”了一声。
一轮冷月爬上夜空,苏轻鱼洗漱完毕,当着樱桃与酥酪的面躺上了床,盖上了暖被。
灯灭了,四下归于寂静。
片刻后,苏轻鱼便背着小小的包裹挤开了窗户,乘着夜色悄悄奔过夜晚的长街,潜入了敏南王府。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对路线已经极为熟悉,轻车熟路地便到了小破屋门外。
今夜的小屋没有亮光,屋内寂静无声,苏轻鱼透过缝隙往里看了看,凭借猫在黑暗中的视物能力,成功地看清了屋内情形。
一个食盒放在桌上,盖子歪歪地没有盖好,想来是丫鬟们终于给他送饭了,只是不知道够不够已经两天没吃饭的少年填饱自己的肚子。
角落里的床上隆起了一角,少年躺在床上,早已进入了睡梦中。那张略带稚气的俊美容颜即便是在梦中也显得过于警惕,眉心微皱着,像是要防备着忽然袭来的一个噩梦。
冷风从破隙吹拂进屋,那眉头便皱得更紧了,就连冷白的脖颈处肌肤也因受了冷而微微收缩。
苏轻鱼犹豫片刻,伸出猫爪推了推门,门意料之中的纹丝未动。
她轻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四周,纵身一跃便踩住了水缸边沿,借力往上一蹬,无声地落在了屋顶上。
年久失修的屋顶上堆积着破瓦与杂草,苏轻鱼伸出猫爪去略一拨弄,便拨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她轻松地钻进这个洞里,然后落在了赵寒声的桌上。
这屋子实在太破,她从屋外跑进屋里,竟是丝毫也没有觉得稍微温暖一些。
再一看赵寒声的床,乍看之下似乎还算温暖,但再仔细一看便能看见薄薄的床单下露出的几根稻草。盖在身上的被子也破旧不堪,歪歪扭扭地打着好几个补丁,补丁的针脚稀疏杂乱,一看便是少年自己补好的。
堂堂王爷的血脉,在秋冬之际竟是只能靠稻草取暖,被子破了只能自己打上补丁,也难怪府中人人看不起他,连个受宠些的丫鬟都敢来欺负他。
苏轻鱼抬起猫爪,稍一用力猫爪顿时裂开如山竹,指甲灵活地一动作,背在背上的小包袱便散开来。
她将包好的点心推到桌边放着,这才叼着衣裳的一角悄悄爬到少年床上,手爪并用努力地展开衣裳,终于将少年的胸口盖了个严严实实。
苏轻鱼松了口气。
这下子即便秋风寒冷,他也不会轻易生病了。等天气再冷一些,若他还是住在这样的破屋子里,她再替他想别的办法。
今夜无事,她应该可以早些回去,好好地睡个饱觉。
但下一秒,赵寒声枕下露出的东西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俯下身子,为了看清那东西几乎是将头埋在了赵寒声枕边,下一秒,少年枕上清冷干净的味道瞬时便盈满鼻间,让她怔了怔,半晌后才强自镇定地看清枕下的东西。
那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和他本打算用来毒杀采荭的毒药。
少年毫不犹豫地将两样危险的物件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似乎对他来说人才是最危险的,这些危险的东西,反而是最安全的。
苏轻鱼心中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她收了目光,视线扫过少年清清冷冷的脸,脑海中不由地便浮出了一个念头:他睡觉时,向来都是需要这样防备着别人的么?
她沉思时,只觉得屋内分外静谧,直到屋顶忽而响起“滴答”一声,紧接着便是“滴滴答答”敲打瓦片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活泼少女击打走了音的编钟。
竟是来了一场秋雨。
苏轻鱼的思绪伴随着秋雨有片刻的飞远,接着另一个令她有些不能相信的念头却悄然在她的心中形成。
若非还要杀人,赵寒声应当是会把这瓷瓶收回到床下去的。毕竟这是他用来保命的东西,如无必要,他根本不可能将其暴露在外。
如今他戒备至此,难道说……
他得到消息,这王府中又有人要害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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