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凤仪宫前,十一皇子一手提着一只锦袋儿,颤巍巍地下了辇轿,席嬷嬷并一圈儿的宫女都张开手臂要扶要抱,他都不用。
“由他罢。”皇帝道,又问他:“拿的什么?”
十一皇子道:“母后给的糖缠和香药。”
“你这会儿可还不能吃东西。”
“我知道。香药也太香了,我用不惯。”十一皇子道:“我只是想收着罢了。”
皇帝听他一副小老头口吻,笑了一声,二人便往屋中走。
皇后已迎了出来,却显然没料到十一皇子会跟来。
她刚向皇帝蹲身,礼还未行便被扶了起来:“怪热的,进去坐罢。”
皇帝拉着她,一边往跨过门槛,一边拍拍十一皇子的小脑袋,说:“阿恕是专来谢你让你的宫女去照料他的。”
皇后闻言愣了愣,虽还不至以为十一皇子早慧至此,但仍是道:“几顿饭没吃了,怕是饿得七昏八倒的,你这做皇兄的也狠心叫他来?”便吩咐身旁一个宫女:“去将隔间的藤床再垫软和些,把桃簟撤了,铺上雪藕绸,那个凉爽也不沁骨。”
又弯下腰,拉着十一皇子道:“好孩子,且去躺着歇一觉,等醒了若想吃东西,我叫厨房清清淡淡地熬一碗鸡汤或是鱼汤来,好么?”
十一皇子定定地看着她,一双鹿似的眼睛沉静而执著:“娘娘,我能见见卫嬷嬷么?”
十一皇子如何为傅母求情、帝后二人又如何商议约束宫人暂且不表。却说天和宫里,杨太后正因与亲子同辇一回,忽然体会到了些许为人母的滋味,回来后便对没随侍的付嬷嬷说起阿恕生了病,怎么可怜惹人疼,又说他不肯叫自己“阿娘”,怎样腼腆拘礼,又说他在辇轿上看见系在垂幔上的香药,表现得怎样好奇有趣,大有滔滔不绝之意。
付嬷嬷便含着笑听她说,不时微微颔首,就在舌尖打转的一句话却始终不能出口:“既如此,那娘娘往后便多去看看他。”
谁也不知道,如今的皇帝对这个往日被先帝称作“第一子”的弟弟,心里是如何打算。
人心自古难测,况又可转瞬即变。
最后是杨太后自己打住了话头,旋即吩咐卜儿:“冰鉴里还有什么果子?你去取些出来,放在外头敞一会儿,不太凉了再端进来。”
待屋中只剩她与两位嬷嬷了,杨太后方道:“今日我去阿恕那儿,傅母大伴们竟无一人在,只有皇后指派了两个凤仪宫的宫女去伺候。我想不透,这是为何。”
“凤仪宫的宫女?”席嬷嬷先问道。
杨太后点点头,随即又立刻摇头:“皇后行事光明磊落,这不会是她预谋过的。”
付嬷嬷便道:“娘娘,可人心隔肚皮啊。”
杨太后便一笑:“这话不算没道理,可也该因人而论。譬如你我,多年相处,难道动辄心里仍存着这个念头?真如此,那世间还谈什么骨肉至亲,论什么知己挚交,竟都是枉然的了。”
两位嬷嬷都一时慨然,杨太后又道:“这宫里头,表面上一派和气,内里潜流暗涌,这我不是不知。可即便是身处狂风巨浪里,也总须有礁石可守,不至于随波逐流。”
付嬷嬷心肠直,闻言不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杨太后见了,爽快道:“二位嬷嬷近日里为我担着心,我都知道呢。在嬷嬷跟前,我也不怕被耻笑心口不一,也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话——”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上一回筠郎的生辰,宫里特意赏了寿礼,嬷嬷以为,这背后是谁的意思?”
“这…”付嬷嬷是个直肠子,却又不是愚笨之人:“是皇后娘娘的意思罢?”
杨太后微微颔首:“陈家出事,陈妙华必定怪我袖手旁观,那筠郎又如何想呢?俗语说疏不间亲,可究竟是夫妻亲,还是姐弟亲?这我不敢断言。能在陈纵问罪以后做出施恩杨家的举动,这总不会是皇帝不忍,而是皇后有心。”
她无意地把玩着手中的菩提珠串,心底其实是有一丝烦躁的,但她只把这归咎于闷热的天气:“可这件事还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如果没有选择的余地,那我的袖手旁观,不过是坐以待毙的体面说辞。”
“所以,您提拔卜儿姑娘…”席嬷嬷缓缓道出的,是她心里早有预料的答案,既无讶异,此外的无非是叹息罢了。
“卜儿她…”杨太后眼眸一转,嘴角忽然噙了一缕戏谑的笑意:“论品性,论容貌,都是极出挑的一个女孩儿。若困在我这天和宫,岂不可惜了?”
卜儿本捧着一玛瑙盘子鲜果立在门外头,听到这里,一时内心激荡,险些失手跌了果盘。她虽素日里抱负远大,又已得了杨太后栽培的意思,但仿佛都比不过眼前,这一句背着她的真心夸赞。
贡生的女儿又如何?家道凋零又如何?她既蒙上天偏爱,容貌才识都强过别人,难道还愁没有强过别人的出路么?
她定了定心神,维持着面上恬静柔和的表情,捧了果子进去,又伺候着杨太后吃了两粒葡萄。细细长长的指尖轻轻地剥开紫红的皮,连丁点儿果肉也不曾碰坏,唯独她自己知道,这凉丝丝的果子几乎被她指尖的滚烫灼伤。
夏日的午后风平浪静得令人昏昏欲睡,就连鸣蝉也尽数被宫人粘去了,愈发少了一份夏韵。杨太后靠在凉榻上小睡,卜儿轻缓地摇动着叶轮拨风:这大约是宫里最精致小巧的一座了,转起来一丝声音也没有。
她坐在低矮的小杌子上,忽然品味出一丝无端的寂寥。榻前不远处落了一本《梦窗词集》,是杨太后近来偶然翻看的。卜儿不喜欢吴文英,他的词作虽密丽,却多为酬答,不是“陪某某”,便是“送某某”——她不喜欢忝陪末座的感觉,更何况,吴文英一生未第。
她坐得乏了,起身到窗前活动活动,正瞧见六尚的不知哪一位女官,带了一行人往这边来。
卜儿自从冲撞了付嬷嬷那一日起,便下了功夫,将各级女官服饰都记在心里,此时一看,便知来的是一个司级的姑姑,带了几个女史。
付嬷嬷与席嬷嬷已在前殿接待了她们。领头的原来是尚宫局司言,见二位嬷嬷资历比她深,恭恭敬敬地蹲了礼,自报家门:“奴婢尚宫局司言梁氏,遥祝太后娘娘福寿康宁。”而后才站直了身子:“传皇后娘娘懿旨:各宫宫女内侍,姓名差事悉数造册汇录,一式两份,各宫掌事及六尚各存一份,以便问责赏罚。其二,自下月始,各处宫人依名册循序会见亲人,其时专有督察女史,不得加塞顶替,不得夹带。无亲人者,每年可另领五两银。”
席嬷嬷听了,便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皇后娘娘的大恩德。”
付嬷嬷也跟着道:“是啊。各处人数差事都厘清了,往后再没有偷奸耍滑、互相推诿的事儿。原先大家不过凭着本份良心,如今可都有规矩可依了。”
其余人等但凡听见了的,无不暗暗欢喜,虽没有围上来七嘴八舌打听,做出没体统的小家子气之举,却也纷纷以目光相示意。
梁司言亦含笑道:“可不是?咱们的皇后娘娘,有金刚之威,更有菩萨之慈。”又蹲一蹲礼,告辞去了。
二位嬷嬷送走她们一行,回身往里走。付嬷嬷因道:“往年也有这样的好事,不过都让有脸面的或者有实权的占完了。像你我这样,沾了太后娘娘的光,每每都有份儿出宫,可哪还有个亲故在呢?想让给那些家里还有人的小宫女儿些,却又不能。”
席嬷嬷笑道:“这确实是皇后的仁心。不过…不是我说丧气话,咱们且看着这下头的人又是如何筹办经营的罢。”
“席嬷嬷,付嬷嬷。”付嬷嬷才欲反驳,就听卜儿上前来,喜孜孜地招呼她俩。
“卜儿姑娘想是也听见好消息了?”席嬷嬷笑道:“姑娘放心,这天和宫里,但凡是娘娘身边的老人,都受过恩惠出过宫,咱们就把这一回留给你们小姑娘。”
“那要多谢嬷嬷的美意了。”卜儿蹲了个礼,话音一转:“不过,我不是要回家,是想领督察的差事。”
“哦?”杨太后小憩醒来,两位嬷嬷便把卜儿的意思说给了她。
“皇后若有意从各宫择人充作督察女史,必要选既知进退,又懂调度的。”杨太后仰头靠在引枕上,由付嬷嬷为她匀些花露在面上:“倘或你做得不好,岂不显得我们天和宫敷衍塞责?”
“娘娘放心。”卜儿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奴婢决计不会堕了天和宫的名声。”
杨太后笑了起来:“天和宫难道有什么盛名在外不成?你若想去,就去罢。有功有过,都凭你自己挣来。”
“多谢娘娘。”卜儿蹲一蹲礼,告退筹备去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