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立秋,到了晚上夜色凉如许,一阵风吹来,宫人小德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正提着灯笼正一圈圈巡夜,行至广灵宫时听着里面正咿咿呀呀的唱着小曲儿,忍不住停驻脚步。
谁知没留神被两个人撞了一下,跌进了墙根的草堆,紧接着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其中一个人指着他骂道:“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滚!”
小德子只觉得他嗓子格外尖细,跟个女人似的。
他顾不得疼,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头也未敢抬,捡起地上的灯笼行了个礼走了。
走了没一会儿,他回过头看,只见方才那个人朝着反方向去了,他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明光宫的方向。
“真晦气!”他揉了揉肚子恨恨的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原本今晚并不是他当差,奈何他初进宫没多久,没有太多的银钱孝敬上头,便时常受欺负。
他想起了方才露过广灵宫时,远远的,便听见里面丝竹声一片,金碧辉煌就跟人间仙境似的,心想若是能够进去那里服侍就好了。
刚才那个穿的跟他差不多,却要比他神气的人,心想自己总有一天会比他强。
他想着想着困倦起来,见左右无人,悄悄的钻进了一个背风的假山洞里,紧了紧衣裳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只觉得身上冷津津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从假山中走出来伸了伸懒腰,一转头,便见到不远处的明光宫殿上方有一火光直冲天际。
他初时以为自己刚睡醒眼花了,那可是宫里贵人们祈福诵经的地方,莫不是神仙显灵,再定睛一看,只见那火光中有浓黑的烟雾,心里大惊。
连忙连滚带爬的操着尖细的嗓子大叫起来。
“不好了,明光宫失水了 !”
未央宫宣德殿内。
哥舒烨正与赵谦对弈。
赵谦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摇了摇头,“不来了,臣又输了。”
“你心不静。”哥舒烨抬起狭长的眼眸瞥了他一眼。
“不是臣心不静,是皇上这几日心情实在太好,怎么,乞巧节那日可顺利?清河斋的景致可还好?”
哥舒烨弯了弯嘴角不置可否。
赵谦一副了然的样子。
“对了,近日怀王可有什么异常的动向?”
赵谦摇了摇头,敛起了方才的嬉笑面容,正色道:“如今怀王早已经成年,按照礼法,理应回封地才是,如今仍留在城内,不合礼制。”
哥舒烨漫不经心的吃了一杯酒,看着棋盘沉默不语,良久,缓缓道:“母后向来喜爱他,如今说是身子不适,留了他在宫里侍疾。”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可赵谦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皇上登基不过三载,根基未稳,朝中大权本就分散在那些老臣与太后手里,本就举步维艰。
况且太后向来疼爱幼子,先皇还在世时便将东魏最好的封地酆都给了怀王哥舒焰。
每每皇上暗示御史大夫们上折子请怀王回酆都时,太后务必要跑到皇上这里闹上一场,控诉皇上不孝,使人烦不胜烦。
思及此,他看了一眼对面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愈发成熟内敛的帝王,踌躇片刻,道:“臣近日读《左传》时看到《郑伯克段于焉》一文有感,世上皆说郑伯对待自己亲弟弟不地道,但微臣却觉得,郑伯此举,实属无奈之举。”
哥舒烨闻言没有说话,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自顾自的吃酒。
“若皇上——”
哥舒烨抬眸冷冷看了一眼对面的赵谦。
宫殿里温度骤减,一时之间鸦默雀静。
赵谦心惊,敛袍起身,向他躬身行
礼,“臣逾越了,请皇上治罪。”
“无妨。”
良久,哥舒烨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神情,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示意他坐下开始捡棋盘上的黑子,“再来一局,朕让你三子。”
“诺。”
这时,怀恩冲冲忙忙疾走进来,一脸的惊慌失措,他见着皇上与信陵君正对弈,踌躇上前。
“陛下,不好了,明光宫方向好像走水了。”
“走水就要人去灭火,找朕有何用!”哥舒烨皱了皱眉。
“听说,听说皇后娘娘今晚在明光宫抄录佛经。”怀恩头也未敢抬的忐忑说道。
“谁?”哥舒烨闻言只觉得心头一窒,手中的黑子应声而落。
“娘娘在里头!”怀恩跪倒在地。
他话音刚落,哥舒烨猛地起身,带起了矮几上的棋盘与酒杯,零零散散,碎了一地。
明光宫内。
火势渐大,火舌吞噬着殿内的一切,浓烟四起,整个宫殿都淹没在大火之中。
殿内院子角落的水缸处,小圆子紧紧拉着身旁一身宫女打扮,浑身湿哒哒的桑琪。
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娘娘,信号已经放出去那么久了,秦少侠怎么还不来,阿绿姐姐怎么也不出来,奴婢怕!”
桑琪看着眼前不断倒塌的柱子,抱紧了怀里不断叫唤的猫,眼里似映着两簇火苗。
她也很怕。
可她还是竭力安慰他,“小圆子别怕,兴许秦少侠有事耽搁了,他不会不管我们的,阿绿她,”她哽咽。
“娘娘,阿绿姐姐是不是回不来了,她临走的时候说一定要奴婢照顾好娘娘。”
小圆子话音刚落,那被烧的焦黑的木头陡然倒塌,他本能的堵在主子面前,吓得捂着嘴巴,眼泪哗哗的往外流。
桑琪空出一只手紧紧拉着他,只希望救她们的人赶紧来。
眼见着火舌不断窜出,明光宫上方升起浓密的黑烟,两人虽用湿帕子捂着脸,可也被呛的难受极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偌大的宫殿只听见火吞噬着木头而不断发出的“劈里啪啦”的声音,他们两人紧挨在一起,不断的朝着里头张望,可阿绿仍然没有出来。
也许小圆子说的对,阿绿真的再也出不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将涌入眼眶的泪意憋了回去。
这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走水了,救火”之类的声音。
桑琪心里早已荒凉一片,火已经烧了近半个时辰,如今才有人过来,若不是她制服了来杀她的人,眼下可能已经是焦尸一具。
皇宫,真的像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兽。
”娘娘!”小圆子眼见着那火苗就要窜到她二人身上了,炽热的火烤的人脸上生疼,忍不住惊叫,身体忍不住战粟。
“快了,再忍忍!”桑琪握紧她的手,这时怀中的狸猫“倏地”从她怀中窜出,几个跳跃不见了踪影。
“阿狸!”桑琪惊呼。
“娘娘,小心!”
这时,一根柱子突然落了下来,桑琪用手去挡,只觉得胳膊一阵巨疼,一股焦臭味扑面而来。
“娘娘,你踩着奴婢上去先走,没时间了!”小圆子一边哭一边用湿帕子扑灭她胳膊上的火,蹲到她面前,将单薄的背暴露在桑琪面前。
“若是秦少侠不来,我便与你一起死在这,岂有自己逃生的道理。”桑琪将她拉起来,替她擦去脸颊上泪水混合着浓烟熏出来的污渍。
“这些年,跟了我这么不成气的皇后,苦了你跟阿绿了。”
阿绿,我的阿绿……
“娘娘……”小圆子泣不成声,“奴婢一点儿也不后悔!”
这时,从院中三米多高的宫墙上跳下一个身形高挑的黑衣人,他蒙着脸,只露出一对桃花眼,看着二人眼波流转,“真是麻烦!”
“秦少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小圆子喜极而泣。
“本少侠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他说着上前拉过她二人便要走,桑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被火舌全部吞噬的宫殿。
三年零四个月,这是她入宫的时间。
有谁能想到,东魏皇后今夜差一点丧生在这场别人刻意纵火的阴谋里。
不,东魏的皇后过了今夜便是死了,虽是出了些意外,可防火之人也算是成全了她。
这世上,再无桑琪。
“怎么,舍不得?”秦三郎冷哼一声,眼里玩味似的看着她,“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这荣华富贵?”
桑琪摇头,在心中告诫自己:桑琪,永远也别回头。
她朝他伸出了手。
秦三郎心中一动,只觉得眼前的女子眼睛璨若星辰,明明一张脸脏兮兮的,却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他别扭的转过脸去,底气不足的说道:“笑,本少侠也是要收银子的。”
……
“皇后人呢!”哥舒烨看着眼前将黑夜烧成了白天,漫天火光的宫殿,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的问道。
“启禀皇上,宫人与羽林卫都在竭力救火,可近日天气干燥,火势太大了!”霍天见着闻讯赶来的皇上,不知是不是火光太盛的原因,只觉得眼前的皇上不同往日里的冷静自持,眼里映着火光赤红一片。
“朕问你皇后人呢!”
“娘娘,还困在里面,臣——”
他话音未落,只见皇上捉住一个刚从火海里跑出来的羽林郎急问道:“里面可有活口?”
那羽林郎身上已有三四处着了火,吓得都未来得及扑灭身上的火回道:“里面火势太大,臣,臣看不清!”
“看不清?看不清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一眼还在不断燃烧的宫殿,脑子里闪过那对哭的有些红肿的眼。
不假思索,他从一宫人手里抢过盛满水的木桶,将里面的水悉数倒在自己身上。
冰水刺骨,他整个人越发清醒,他想她一定在里面等着他去救,她向来怕疼胆小爱哭,此刻也不知哭成了什么样。
他将湿了水的帕子掩住口鼻往大火里冲去。
“皇上,请三思!”在场的人齐刷刷跪倒在地,一脸的震惊。
尤其是怀恩,爬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腿大哭,“陛下,不可!”
这么大的火,娘娘绝不可能生还。
哥舒烨不理会他,正要往里走,就在这时,有几个人身上裹着湿湿的被子的羽林郎从火里跑了出来,身上还背着用被子包裹着的人。
怀恩忙上前查看,过了片刻,他爬到哥舒烨面前哭道:“娘娘找着了!”
哥舒烨向前走了两步,怀恩死死抱着他的腿不肯松手,哽咽,“陛下,您不能看!”
“滚开!”哥舒烨死死的盯着那被子,声音如同掺了寒冰一样,令在场的人不寒而栗。
“陛下!”
“滚!”哥舒烨一脚将怀恩踹到一边去,怀恩擦了擦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又朝他爬了过去。
哥舒烨在那锦被前立住,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掀开了那湿漉漉的被子,定定的看着被子里此刻静静躺着的人。
他这几日都没去看她,乞巧节回来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明明答应了自己明年还要放花灯的。
她那日抱着自己哭的那么要紧,早知道,他应该主动一点儿留在宫里陪着她,这几日闲下来的时候也应该去多看看她。
那日她说,路途遥远,请君保重,他只当是她舍不得自己。
不曾想,那日竟是他们成亲三年来为数不多的温馨日子之一。
他亦不曾想过,会是死别。
他又垂眸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漫天的火光烧红了黑夜,周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在耳边,唯有眼前浮现出她滑落脸庞的那滴泪水,正无限放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滔天的痛意铺天盖地而来,渗透四肢百骸。
心里真疼,他想。
“来人,快传太医,陛下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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