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秦晋之好,其实不过是一碗普通的素面。
可就是这么一碗简简单单的素面,曾经的桑琪却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去做。
那时她刚成亲没多久,有几次见哥舒烨总是在用膳时突然面色变得惨白,时常捂着胃部久久不说话,跟怀恩总管一打听,才知道他有严重的胃疾。
华恩说,那是小时旧疾。
皇上小的时候不喜别人伺候,可太后当时总顾着怀王,根本顾不上他,是以经常不按时吃饭导致的。
她当时心疼的不得了,自那以后便时常劝他少饮些酒,每到用膳十分便督促他好好吃饭。
哥舒烨从来都是不置可否。
她便知道,劝是没有用的,只能是想尽法子让他吃的舒服些。
她翻阅古籍,又询问医官。
医官告诉她,面食与粥汤最能养胃,酒最好少吃些,实在不行,吃些绵软的甜酒也好。
她将医官的话牢记于心,知道他爱吃酒,每逢花季便酿制一些时令花果酒送去他宫里,嘱咐怀恩在他饮酒时劝着些。
就是个吃的麻烦些,他向来挑食,味道刺激些的食物从来都不肯吃。
她还记得第一次将煮好的鱼粥放到他面前,他看着碗里的葱姜蒜时,如同是看见洪水猛兽一般,立刻捏着鼻子一脸惊恐逃到一边去。
她那时觉得自己如同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觉得他既可爱又好笑。
后来,她无论做什么粥都不会放那些东西。
可有些粥没了这些东西提味,就少了一些鲜味,他也不大喜欢吃。
她思来想去,就想到了一道面食。
取精心饲养的鸡,将肉晒成肉干,然后磨成齑粉掺到面粉里,再加入鸡蛋活成面团,反复揉搓之后做成面条,再用山泉水烹饪而成,上面再撒上一些鲜花。
金黄的面,甘甜的汤水,娇艳的花,一口吃下去唇齿生香。
果然,他一吃就喜欢上了,一脸矜持的说不错。
她心里欢喜不已,别别扭扭的说,这碗面的名字叫“秦晋之好”。
李朝与东魏联姻,永以为好也。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是每次她做了,他都吃的干净。
桑琪现在想起来,自己怎么能花费那么久的时间去做这样一碗面,还起了这样矫情的名字。
秦晋之好。
她与哥舒烨之间算得上哪门子的秦晋之好。
如今他这样提起来,是来羞辱她?
她嗤笑,“郎君说的这碗面奴从未听过,也不懂煮。”
“无妨,劳烦莫老板随便煮一碗面即可。”
“如此,那奴家这就去煮一碗面来,只是小店庙小,奴家势薄,还请都君等人吃了面不要在为难。”
哥舒烨没有说话。
他是在为难她吗?
他一看见那封书信上的字迹,便跟疯了一样来了酆都,只为确认她还活着。
他见到她后心里欢喜的傻了,可他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向她表达自己的悔意。
他想借这碗面告诉她:桑琪,我后悔了!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日日想着你,夜不能寐!
她却说,自己在为难她。
他一时有些迷惘,应该怎样对一个人好?从小到大,没有人教他。
他只知道,只要每次他问身边的人要些他们拿手的事物,他们便非常高兴。
就连他曾经夸赞她做的面好吃时,她明明也是欢喜的。
桑琪见他走神也不理会,只想赶紧将他们打发走,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的厨子见她来了,如见了救星似地赶紧让出一个位置来。
面点张师傅一脸委屈道:“东家,我好歹做了十几年面食了,谁人不知道我宽面张的手艺。”
桑琪安慰他,“不是你的问题,他们就是找茬,还有面团吗?你重新煮一碗。”
跟进来的王掌柜不解,“东家不是说要亲手给他煮一碗吗?”
桑琪冷笑,“他说我便要做了吗?张师傅你随便煮一碗素面即可,他不吃的,莫要浪费食材。”
张师傅虽不明白东家的意思,可东家对他们好,自然是让干啥干啥。
没一会儿他便做好了一碗素面,上面什么也没放,他将面放在托盘里,一时有些踌躇。
“这样行吗?”
桑琪点头,看了看案上的调味料与一些配菜,目光停留在那些用来体味的配菜上面。
她用勺子先是在左边铺满了红色的辣椒与姜丝,又抓了一把葱末铺在右边,满意的点点头。
“甚好。”
“这,这就是秦晋之好?”
王掌柜一脸不解。
桑琪没有说话。
只见冒着氤氲热气儿敞口的白色面碗里,左边是辣椒,右边是青葱,一红一绿,泾渭分明。
这一次,他们狭路相逢,旗鼓相当。
“端出去吧,客人等着呢。”
王掌柜赶紧用托盘将面端了出去,放在了哥舒烨面前。
桑琪笑道:“但愿都君喜欢奴的厨艺。”
哥舒焰挑眉看了她一眼,面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哥舒烨垂下眼眸,眼睫微微颤抖,看着那碗面,面色有些难堪,似想要逃。
“吃啊,再不吃凉了。”桑琪一脸真诚,顺便替他拿了一双筷子递了过去。
哥舒烨抬眼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委屈。
她故意的。
桑琪视而不见,微笑着再次将那筷子递了过去,眉毛都舒展了些。
她从前怎么就没有发觉这样做人才痛快呢。
对一个人好很难,可作践一个实在太容易了,尤其当对方主动给你递刀子的时候。
想当初,她得主动递了多少刀子给他啊,才给了对方肆意伤害自己的机会。
眼前的人,迟疑着,终于接住了筷子,看着那碗面面色白了又白。
食客们被勾起了好奇心,一时忘记了可怕的都君,悄悄探出了脑袋看看所谓“秦晋之好”到底是什么绝世好面。
他们见那桌子上不过就是一碗普通的素面,就是葱花与蒜搁的多些也没什么不同,有些大失所望。
心想眼前小娘子看着美貌,厨艺却不咋地,还是厨子们手艺好,心里也更加笃定,都君定然是看上小娘子美貌过来找茬的。
啧啧,世风日下!
只见都君面色越发难看,拿着筷子迟迟不肯动手。
小娘子将面往都君面前推了推,好言好语的相劝,“客人再不吃面就凉了,若是客人不肯吃也没有关系,那就请遵守刚才的话,莫要为难奴了。”
她说着,委屈巴巴的看了纷纷将眼神投过来的食客们一眼。
食客们心都化了,盼着都君大人赶紧将面吃了快点走。
哥舒烨犹如赴刑场一样拿起了筷子,从厚重的葱姜蒜与辣椒面中夹出了一条面条闭着眼睛放进了嘴里。
“主子不可!”一旁的怀恩忍不住叫道。
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葱混合着辛辣的辣椒在口腔中蔓延,他强忍着胃中翻江倒海的闹腾,屏住呼吸闭着眼睛开始吃面。
哥舒焰轻轻摇了摇扇子看着眼里闪过一丝错愕的女子。
“哎呀我说莫老板,你真是狠心。”
“大人真是会说笑,不过是一碗面,有什么狠不狠心的。”桑琪回神理了理发髻,不以为意地笑了。
她是莫桑,不再是过去的桑琪,她可以怜悯所有人,除了哥舒烨。
她怜悯不起,他也不配!
她想借这碗面告诉他:他不配!
他配不上她费尽心机的“秦晋之好”,配不上她曾经的全心全意!
她瞥了一眼他持筷子的白皙修长的手指,心想,怎么从前就看不出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蒲草,卑微而渺小。
而他,骨子里都透着矜贵。
如今再见,蒲草亦是柔韧不可催,也可以肆意于天地之间,俯瞰一切。
至于他?
与她何干!
怀恩在一旁急得眼睛都有些红了,不时朝桑琪与哥舒焰投去求救地目光。
眼前的女子虽蒙着面纱,可看身形还有那对眼睛,分明就是娘娘的样子。
可她的眼神里一片冷漠,甚至,他看到了一丝嘲讽。
从前的娘娘多爱皇上,衣食住行,无一不细心,无一不精致妥帖,那是放在心坎里疼。
这,这都是怎么了。
桑琪仍旧冷冷看着哥舒烨,哥舒焰有些于心不忍的别过了眼。
哥舒烨好似浑身不觉地吃着碗里地面,很快,吃了大半。
“主子,别吃了,二公子,您跟着劝劝!”他急道。
哥舒焰冷笑,“不过是一碗面,你急什么,莫老板难不成还会下毒不成?”
“大人说的是,奴不过是一届弱女子,哪里敢,今日的面我请。”
桑琪说着,将桌子上那锭金子推到了他面前。
哥舒焰用扇子轻轻将那锭金子又推了过去,“一碗面而已。”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抵住了那锭金子,手的主人不屑的看着他道:“一碗面推来推去有什么意思,我们东家说了要请客,那就得请!”
哥舒焰探究地看着眼前眉目俊朗地少年,有点意思。
哥舒烨已经吃完了面,慢条斯理擦着嘴角,抬眸冷冷盯着秦三郎,广袖下的手捏的咯吱咯吱响。
大堂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食客们心中的熊熊八卦之火又烧了起来,纷纷停箸竖起耳朵听。
心想,今日不但饭菜优惠便宜,戏也好看,都别拦着,我要为莫老板氪金!
胆子大些的,恨不得出去广而告之:传闻不近女色的都君,瞧上别人娘子了,要打起来了!
就在所有人以为哥舒烨会发怒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桑琪,一言不发疾步出了酒楼。
怀恩见状走到桑琪面前行了一礼,看着她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赶紧追了出去。
行至无人的地方,哥舒烨终于停了下来。
尾随而来的哥舒焰正要询问,只见他支着城垣呕吐起来,好似恨不得将整个肚子里的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
他迅速用扇子堵住了口鼻,却也忍不住跟着干呕起来。
半晌,只见哥舒烨直起了腰,一脸苍白,眼睛布满血丝。
怀恩赶紧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哥舒焰看着从来都是矜贵整洁的一个人狼狈不堪,忍不住挑眉,“你这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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