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扇子/著
净化车间的车间主任近来想要一个炉子,筒子楼又名单身楼,因为住的大多数是单身职工,不过也有小夫妻、厂长住那,车间主任也不例外,他也是单身。
筒子楼一大奇观就是各家各户的炉子都放在走廊里,中午晚间下班后,大伙们齐齐到走廊烧火做饭。上班时可能见不到的人此时此刻全见着了。
“您家今天烧鱼啊?”
“今早刚去菜市场买的。”
“那您家今天的鱼肯定新鲜!”
“鱼好了,来我家吃。”
“那可多不好意思,您老烧饭的手艺肯定没话说。”
或是,
“现在青菜贵吗?”
“缸豆贵了……”
也有见邻居家炉子冷冰冰的,
“李叔家还没开始做饭啊?”
“爸爸今天值班,不回来了。”小孩脖子上挂着闪亮亮的钥匙,可怜巴巴瞅着正在挥动锅铲的邻居。
好心的邻居诧异,停下正在炒饭的胳膊,蹲下来对小孩道。
“那你吃饭没吃?”
“中午来阿姨家吃啊,别嫌弃,就一双筷子的事。”
小孩眼睛立刻亮晶晶。
他肚子早就饿得都是馋虫。
都是邻居,见不得别家小孩挨饿。领回家吃一两顿是常有的事。
整个走廊热闹洋洋,映着燃气道迸发出来的火焰,火焰把左邻右舍的大伙们脸映照得红红的,混着饭菜作料香气、锅铲碰撞铁锅声,大伙们欢声笑语。
人类的情感就是在这一朝一夕、一米一饭之间逐渐深入。
净化车间的车间主任一直想要一个炉子。
但这个年头,大伙的铁炉子不靠买,而靠自己做,外面买的还没他们厂里自己做的好。况且,厂里跟外面不同,八十年代外面用的最多的是煤炉子,煤炉子要先买黑煤碳,再把炉子升起来,有时还要用长长的铁剪子将煤扎出一些蜂孔,好让碳火燃烧得更彻底。有的家里没钱买煤,就只能买散煤,运回家自己做成煤球,弄的一脸一手黑乎乎的。煤球在外面晒着,雨一来,大伙赶紧跑回去收,“下雨了,收煤球啊。”
厂里则是特地从生厂区直接拉了燃气管道让厂里职工用,让职工们不需要买煤,也不需要买液化气,更不需要花钱,是八十年代很先进的方式。
车间主任想有一个自己的炉子,能自己烧菜烧水多好啊。
顿顿饭香可不就是家的味道吗?
整个厂最会做这些的是焊工班,铁炉子的四条支架和炉面需要用电焊焊起来,不是焊工班的人做不来。这就难倒了其他车间。
好在大伙都在一个厂,托托人兴许就排到你了。
净化车间主任也托了亲友,把他的排上日程。本来还要等两周,忽然间有人对他说,他的炉子被提前了。
主任喜出望外!
周末,几个大小伙子帮他把新做好的炉子搬进走道,又给他摆靠在走廊,涂了红漆的新炉子往那一摆,车间主任心里可高兴坏了。
“再给您试试。”
那几个大小伙子又一通操作,给接上燃气管道,测试燃气。
厂里燃气跟煤气罐的那种还不一样,是氢气、氮气、甲烷等可燃烧气体的混合体。安全性还是挺高的,但是在通燃气的时候,有时会有“砰”的一声,是氢气被点着的爆炸声。一般没事,就声音有点响。
但如果没处理好,氢气浓度太高被点燃就会发生大爆炸,最严重的一次,是全楼听见“轰”的一声,把筒子楼里一男的胡子给燎糊了。
“测试一下更安全。”
大伙给他通着燃气,看看有没漏出奇怪的气味,再看看有没明火,“您记着,这是正常的,开一会就散开了,但平时如果味很冲,就一定要注意,是不是漏气了,漏气千万别点火。”
车间主任忙不迭点头。
这几个小伙子真热心。
其中一个朝另一个使了个眼色,对方悄悄绕到车间主任身后,往里面房间快速扫了一圈,由于是单间,家具摆设一目了然,也没有多少东西。那人目光落在鞋柜上,鞋柜上散着几双鞋,其中一双是金花做坏了的棉拖鞋。
前面几人还拉着车间主任讲解要点。
“万一漏气,您赶紧关阀关燃气,赶紧通风开窗,厂里技术人员考虑过安全问题,不会像煤气罐那么危险。但通风还是要通的,不要遇明火……”
讲着讲着。
里屋那人突然丢了一双新棉拖鞋过去,“哟,主任,您的棉拖鞋怎么是坏的!我给您换一双新的!”
那人往原来那双棉拖鞋往怀里一揣,撒腿就跑,那几个小伙子立刻见机行事,一窝蜂跟着跑得鸟兽散。
“主任,我们先走了!”
“您别送您别送,您的炉子关没关好啊,赶紧回去看看……”
车间主任一边嚎:“回来,我的鞋!”那可是厂里第一巧手庄淑芬亲手做的,一边又分身乏术,急得不行,只能急急忙忙赶回去检查自己炉子有没有关好,生怕有半点闪失。等他发现炉子根本就没问题,自己的棉拖鞋早就被人换走了。
一群小伙子往天上丢着鞋欢呼着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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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忠喜气洋洋地捧着一双崭新的棉拖鞋回到空分。
没想到他也有鞋了,王姐给他做的。
他拿到的时候还怪不好意思,虽然王姐针脚走得歪歪扭扭,但是王姐说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做鞋子,更是第一次送人。王小忠听到莫名高兴。
但一回空分,他立刻想起他师傅杨毅那张脸,于是双手赶紧把鞋藏到背后,免得被他师傅看到。
旁人见他这样,唉声叹气。
“不用藏了。”
“你师傅不会在意的。”
王小忠莫名其妙,不会在意?那你们为什么还唉声叹气。
回到车间,王小忠看见焊工班的几个小伙子恭恭敬敬交给他师傅一双鞋,他师傅施施然接过,眼神微妙地看了一眼,然后高傲地将鞋锁进他的储物柜。
王小忠眼尖。
这、这不是金花做坏了的那双鞋?
他还见净化车间主任当宝贝般炫耀过。
焊工班的得到一句以后有活动会叫他们的承诺后,那几个小伙子欢天喜地地走了。杨毅又酷又会玩,跟着杨哥好拉风。
王小忠正准备溜,被他师傅一把叫住。
杨毅手从裤子里放下,一根根脱下黑手套,头也没回。
“都看到了,还走什么走。”
王小忠只好踏出来,对着他师傅憨憨笑。
杨毅当着他的面,摆弄了一下水仙花。
“今天的事,别对你大嫂说半个字。”
王小忠立刻点头:“是是是。”
杨毅摆弄了一下水仙花,施施然离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王小忠这才敢抬起头看。
定睛一看。
等等,他师傅的工位上放着什么!
难怪之前的人唉声叹气,眼底却又是浓浓的羡慕。
下午两点,厂里人陆续上班,于是氨厂其他人跟王小忠一样,看到他们杨哥工位上放着一双鞋。那鞋面深蓝泛暗光绒面银色绣线,鞋面小小的角落绣着一个清俊的“毅”字。
看得他们垂涎欲滴,任谁都知道这是金花做的。
但他们杨哥就是不穿。
就每天搁在工位上。
迎接各大分厂适婚青年们的瞻仰与嫉妒,这双鞋的传说就这样在厂中众人嘴里流传了一个又一个大冬天。
而另一双鞋则在储物柜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除了当事人、王小忠谁也不知道。
“你杨哥就是你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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