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少爷生平第一次被打,对方还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而他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秦晟那天是飘着走的,失魂落魄,眼睛黏在秋棠身上,那眼神不知是在看怪物还是看宝物。
秋棠烦不胜烦,把人拽着扔了出去,连带他那张丢人现眼的成绩单。
戴上眼镜,她站在镜子前,把头发重新盘好,顺便补了一点口红。
指尖抹去溢出唇角的多余色料,她拧开水龙头,仔细地洗手。
这双手,葱白细长,指尖饱满,可以轻松跨越九度。姜品浓第一次见就喜欢得不得了,决心要把它培养成一双弹钢琴的手,戴满珠宝的手,讨好男人的手。
她完全没想到,这双手以后会练习散打,捧着毕业奖章,握一支钢笔纵横商场。
而那时的秋棠,也绝对想不到,将来有一天,有人会为了她学弹钢琴。
秋棠从小就知道她学钢琴的目的,参赛获奖是为了钓到上流的贵人,卖出更高的价钱。
不知道艺术和她哪个更值得可怜一些,但秋棠从此恨上钢琴,她在钢琴上吃的苦头,将来会变成更高级更漫长的苦。
那架施坦威,她在琴房弹奏着激烈的交响曲,指尖跃然琴键,舌尖碾过牙床,来看看我和你,哪个活得长一些吧?
和钢琴的暗中较劲最终以秋棠的胜利告终。
她那段时间尤其乖顺,在舞会上与姜品浓挑中的一个王老五相谈甚欢,姜品浓提议周末来秋家做客,名义是钢琴表演,实则希望发生更多——
女儿越长越大,纵使做好准备阻止她参加高考,姜品浓仍意识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当时,秋棠乖巧点头,欣然答应。
姜品浓松了口气,欢天喜地张罗准备,谁料她大张旗鼓将未来亲家女婿带进门,却是人去楼空,秋棠连人带证件全部消失。
举目望去,卧室一片狼籍,珠宝首饰鞋子包包全部散落在地,墙上用红色喷漆画着一个鲜亮醒目的中指。
琴房里那架施坦威被砸得稀烂,秋棠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那么多硫酸,钢琴被腐蚀得面目全非,只剩一个庞然骇人的骨架。
更无从得知,她是怎么搞到了姜品浓出轨的证据。
偌大华丽的琴房,钢琴面目焦黄,那张用来播放世界名家演奏的投屏,正上演着姜品浓与他人苟合的场面。
姜品浓在众目睽睽之下晕过去的同时,十七岁的秋棠已经通过中介找到新的监护人,拿着莱校录取通知书踏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
在那之后,秋棠再没弹过钢琴,甚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不能靠近钢琴。
于别人而言的优美旋律,在她耳中却是听觉毒药,每一声琴键落下都会让她想起曾经长达十二年的屈辱折磨。
直到秦易铮出现。
秋棠没想过会再次遇见秦易铮。
那时秦易铮事业有成,以莱校优秀校友的身份回母校参加百年庆典。
他西装笔挺,姿态从容,说话风趣而不失严谨,从金融投资的角度将娱乐产业剖析得透彻。
那场二十五分钟的TED演讲后来被上传到莱校官方油管账号,浏览点赞量在当月内达到了小峰值。
无他,光凭那张过分英俊的亚裔面孔就足以让这支视频脱颖而出。
秋棠当时就在现场台下,但是后来又去官网补看了一遍,才把后半场的内容梳理清晰。
并非秦易铮发音不纯表达不周,也不是秋棠理解力有限跟不上节奏,只是,
十二分三十秒,秦易铮讲到好莱坞模式对世界电影工业的渗透与影响时,偶然间,他瞥见她。
隔着七层台阶,十几种发色,几百张面孔,他们四目相对。
秋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像期待又像害怕,她在那一瞬间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情绪,对秦易铮。
秦易铮笑了。
他始终保持微笑,但在那一刻,他笑出一排齐整洁白的牙齿,笑出阔别三年又重逢的惊喜,笑出只有她明白的心有灵犀。
他笑着,组织语言依然流畅漂亮,不用极端观点博人眼球,本身完满的逻辑已足够说服任何观众。
而直到演讲结束,秋棠还在回味刚才那个笑。她抱着本子走出会场,笔记空空荡荡,心里满满当当。
后来她知道,就是在那一天,她一脚坠入名为秦易铮的河流,从此再难回头。
她走向秦易铮是黑暗中趋光的本能,而秦易铮对她一开始未必是爱情,大概怜悯居多。
“长高了。”秦易铮眼里浸着笑,温暖宽大的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像关照一个小孩子一样。
尽管秋棠已经十九岁,不再是小孩,但是在二十四岁的秦易铮看来,她依然年轻得过分。
单身男女,缘分加持,心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有一天,这只大手从她的发顶来到她的掌心。牵手的时候,秋棠没忍住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很惊讶?”秦易铮勾唇,低头问她。
那是一个冬天,他握着她的手放进大衣口袋。
“......没有。”秋棠轻轻吐字,轻到怕他听不见,躲在衣服里的手指蜷起,大着胆子勾住他的手。
她听见头顶传来的一声轻笑,来不及脸红,秋棠被秦易铮抱着按在路灯上。
漫天细雪纷扬,雪花落在她的眼睫,秦易铮的吻落在她的唇瓣。
薄荷味舌尖在她柔软的唇上来回轻碾,一点点撬开两排贝齿,秋棠知道法式舌吻,但从未想过两个人的舌头缠在一起是这样的,原来一向优雅自矜的秦易铮,偶尔发出的几声闷哼与喘息这样性感。
耳边是哗动的水响,唇齿间充溢着成年男性的荷尔蒙,整个口腔都要烧起来,秋棠整个人都要被吸走了,她表面故作镇定,实则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天,她在和人接吻。一个认识三年,却相处不到三个月的男人。
恋爱中的少女,无论自诩多么理智多么镇定,在恋人的怀抱里都会变成甜蜜的废物。
冬天原本是很讨厌的。秋棠就是在五岁那年的冬天被姜品浓带走,从此开始噩梦般的童年。
到美国以后日子拮据,为了省下一点暖气费,她经常半夜被冻醒。冷气像是长了腿,钻进骨头缝里,裹再厚的被子都没用,只能咬咬牙,不管怎么说,总比在秋家好得多,一切总都有盼头。
与冬天和解的时候,是第一次与秦易铮接吻的时候,是大地银装素裹,而她卸去浑身疲惫的时候。
与钢琴和解,是那晚秦易铮在圣诞舞会上,亲手为她弹了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
很简单的曲目,但是秦易铮从未学过钢琴,这场表演得以顺利完成,是源于他苦练整整一周形成的肌肉记忆。
秋棠在钢琴边低着头当了十年的商品,而秦易铮肩挺背直,天之骄子登台表演,每一个音符都只为讨她欢心。
他从钢琴后抬头,隔着玫瑰香槟与她遥遥对望,音符爬上他弧度优雅的嘴角,他的指尖好像在发光。
似乎有一条长长的红毯从他脚下延伸到秋棠面前,旋律从他指间流淌出,在觥筹交错的舞会中开辟出只有两个人的伊甸园。
钢琴曲名取自希腊神话,天然的悲情式浪漫,阿狄丽娜本是一座被困湖边终年冰冷的雕塑,国王皮格马利翁将她唤醒,给予她生命。
秦易铮带着她,在掌声与欢呼中悄然出逃,去到无人的顶楼。
他提前准备好烟花,在他们打开门的一瞬间,夜色上空怦然绽开一朵巨大的玫瑰。
秦易铮在看烟花,她却在看秦易铮。
也有一朵玫瑰在他眼中绽开,从十六岁的初遇,到十九岁的重逢,玫瑰的花期贯穿了秋棠整个少女时代,绽开她对于爱情的所有美丽幻想。
这一次秦易铮没有摸摸她的头,给她一杯奶茶然后甩手离开。
他抱住她,胸膛贴着她右耳,全世界的嘈杂都散去,秋棠耳中只剩下一连串均匀有力的心跳。
这一次秦易铮为她倒上一杯香槟,低头亲吻她的发顶,在她耳边声音沉炙:
“秋棠,跟了我吧。”
秋棠从来都不喜欢拯救这个词,傲慢又狂妄,人再强大也是人,没有人能够拯救另一个人。
但她在那一刻感受到天降的照拂,在秦易铮的怀里,她终于得到宽慰与呼吸。
直到今天,秋棠仍然记得秦易铮对她的每一点好。
一起走过这五年,朝夕相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们怎么会是情人呢?
即使最近与秦易铮有了几分龃龉,她也断然不会轻信一个无聊人士口不择言的瞎话。
秋棠放下口红,打开门回到办公室,在临近下班时间,制作部的重制版样片才姗姗来迟。
她仔细看完,眉头再次拧了起来。
从剪辑到配乐,烂的水平比起第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特效都做得这么糟糕,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易升从来不缺特效的钱,像这种重要的项目,秋棠的拨款申请批得比秦易铮还爽快。
结果近千万下去,就做出了这样的成品?
肉眼可见粗糙的场景渲染,完全忽略她建议的稀碎剪辑,为了显出代言人的皮肤白,直接把整个画面全部加上一层滤镜,导致调色失真,过度饱和的原画背景完全失去了仙侠古风的韵味。
糟蹋的不单是钱,还有原画师和建模师,以及整个拍摄团队的心血。
最最棘手的是秋棠。她给了后期团队一次修改的机会,拖到现在,广告距离正式发布所剩时日无多,而这样的烂片是绝对拿不出手的。
短暂的惊呆过后,秋棠恢复冷静,思考这支广告水平意外滑铁卢的原因。
难道是因为叶蔓庭?
秦易铮与叶蔓庭的过往不是秘密,经过上次洗手间的意外泄听,她也知道了底下部门的人心向背,指望这群人有多认真替她卖命是不可能的。
可若是故意把广告做成这个样子也太蠢了,虽然她是项目负责人,可断没有她给废物背锅的道理。
如果那帮人想把项目搞砸的原因推给她的吃醋嫉妒,先不说秦易铮不会信,她也绝不可能吃这笔闷亏。
是她表现得太温和了,给了他们好欺负的错觉?
秋棠拿起座机,拨通了制作部的电话。
没耐心兜圈子,秋棠语气冷淡,那边唯唯诺诺道出一半实情:“......节目排得紧,人手有限,都分到经纪部门那边去了......”
另一半未言明的实情是,经纪部门钱多。
而一个尚未盈利的新部门,钱从哪儿来?
这个主管真是当之无愧,推得一手好太极,明里暗里让她去找秦易铮算账,自己倒落个清白无辜。
她要怎么去?
秋棠心口泛凉,现在不是秦易铮信不信她的问题。
而是她该如何相信秦易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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