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次, 秦易铮独自从大床上醒来。
床单枕巾每周更换一次,但秋棠的枕头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数根长发散落其上, 七十五天过去, 似乎仍有余香。
秦易铮现在醒得比之前早, 习惯定闹钟, 因为再没有人每天七点整,系着围裙来到床边, 温声软语喊他的名字。
如果时间紧急, 他们会有一个轻浅温暖的早安吻,如果在周末, 贴面轻吻继而深入,唇凉舌暖,渐浓渐深, 他们极有可能双双陷入床塌, 衣衫尽褪,缠绵消磨大半个上午。
闹钟铃声刺耳, 一连串阳光越过窗帘炸在他眼前,旖旎梦境烟消云散, 他清醒于今日冰冷的早晨。
脱下黑色睡袍, 高大身躯修长玉竹, 秦易铮逆着阳光走进衣帽间, 光雕在他紧实分明的腹肌上, 十分钟后,他从里面出来, 风衣黑裤, 衣冠楚楚。
四月春末, 还是有些冷,庭院深深。迈巴赫自车库开出,驶过高楼林立的繁华市区,驶过空旷寂寥的郊外高速,驶过渐渐西斜的大道余晖。
从后视镜望去,有山,有水,深城的建筑群落慢慢远去,缩成一团匍匐暗影。
秦易铮赶时间,几百公里的距离,途径三个服务站,他只在加油站里眯了几分钟,一路疾驰到了山城,太阳已沉往西边,浅赭如玫,四散在远方山顶。
他将车停在村口,一片绿油油的农田边,傍晚将暮,四下无人,他在鸟儿啾鸣中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假寐。
地方实在远,且偏僻。他开了整整七个小时,中间没有任何休息,此时已是累极。
同样一个人开车,秋棠路上有没有休息以前和她打长途电话,只要他说一句想你,短则当天,最多第二天,她便迢迢归来,卸去满身仆仆风尘,为他洗手作羹汤。
那时秦易铮只沉醉于她明媚笑脸与琳琅晚餐,却不曾注意到她眼底倦色,酸疼颈腰。
抬手覆在眼前,酸涩扎在心尖,秦易铮长叹一声,稍作休息,重新启动车子,进入这座他从未造访过的村庄。
秦易铮出身显贵,从小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即便毕业回国后白手起家,也是扎根于大城市,娱乐投资,金融操盘,生意来往非富即贵。
他没去过乡下,但也知道乡下该是什么模样。山城地处偏僻,所在地区是著名的贫困县,他下了国道,途径几个邻近的村庄,土路泥泞,黄沙白水,房屋低矮,像胡乱种在田边的豆芽。
也是迈巴赫底盘够稳,才一路颠簸不至于晃得眼花。
而进入山城宛如时空穿越,
地图上闭塞到近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柏油公路笔直宽阔,肆野阡陌,粮食果树规划有序,秦易铮自车窗内随意一瞥,稻田间,他们用的竟然是统一的滴灌。
车子驶过成排梧桐树,眼前的景象愈发繁荣到不真实。
公路尽头,一片平坦绿茵之后,一座新翻的医院,几所新建的学校,窗明几净,绿树青葱,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近乎荒诞地矗立着。
秦易铮心神剧震,关门下车,迎着夕阳举目仰望。
山城,怎么会是这样
楼瓦飞甍,操场崭新,教学楼蔚然高耸,校内遍植桃树李树,时值春末,绿李峭立,桃粉拥簇,隔着校外草坪,他听见教室里学生们干净稚嫩的声音,齐刷刷念着古诗
“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
声音洪亮如钟,撞碎恍惚心神,秦易铮仍有些割裂般的不真实感,仿佛置身梦境桃花源。
下课铃响,孩子们如放飞的雀鸟般欢快涌出教室,往家里跑。
他们经过秦易铮,脚步却都慢下来,拽着书包带子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有惊有喜,又似是对这英俊挺拔的男人有些畏生,只看一眼便挪开视线,转而与同伴窃窃私语。
“是不是他校长说的秦叫什么来着”
压低了声音“秦易铮,电视上也见过几次”
“真的好像他哎”
秦易铮听觉灵敏,转头讶异看向刚才那个叫他名字的学生,问他“小同学,你认识我”
小学生顿时脸色爆红,吓得拔腿就跑。
旁边的同伴也不敢再看秦易铮,嘻嘻哈哈地追上去了。
越发觉得奇怪,秦易铮微微皱眉,锁了车,抬腿迈入学校大门。
刚才那几个孩子是听校长说才知道他的名字的,难道他与这里的校长认识
他在保安室处询问校长办公室的地址,看门大爷眉慈目蔼,从报纸后抬头,扶了扶老花镜,看清来人模样,忽然显出几分激动来,颤颤巍巍起身,要过来与他握手。
秦易铮挂着微笑,心里悄然疑惑,看样子这老大爷像是认识他似的。
没想到大爷上前,果真直呼他名字“秦先生,您怎么有空来咱们这儿”
笑容一滞,秦易铮微微挑眉,“您认识我”
“当然认识了,你是易升的老总,我们村的大恩人又是捐路又是建学校的,去年医院也建起来了”
老大爷拉着秦易铮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每一句话他都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秦易铮确认自己从未来过山城,也从未在山城捐路捐桥建学校。
必定是有人假借了他的名字。
而会用他的名字在山城做慈善,又有这个经济实力的,只有一个人。
心脏几乎跳出胸膛,秦易铮脱口而出“请问您认不认识秋棠”
仍在家长里短的看门大爷一愣,神色迷茫“秋棠”
秋棠是后来才有的姓名,她提过一次,阿朝是乳名,家乡的人都这么叫她。
秦易铮改口,“阿朝,阿朝您认不认识”
“阿朝”大爷一拍大腿,笑了,“阿朝我还能不认识文梅的外孙女儿,我看着她长哎,还没长大就被带走了。”
秦易铮心里一紧,“被带走了”
大爷长叹一口气“唉,她那个妈啊”
繁星入夜,校门马路两边亮起路灯,灯光暖黄映地,静谧远山皴擦染影,隐匿在灰黑夜里。一眼望去,只见灯下光,不知远山景。
聊得太多太久,秦易铮浑噩起身,向大爷道别,他从保安室出来,脚步虚浮,尚存一丝理智。
他曾经问秋棠,你的童年怎么样
秋棠笑着陷入回忆,说很好,很快乐。或许是命运一早预料到好景不长,她记事极早,在山城的点点滴滴都记得清楚分明。
她的声音温柔细腻,嗓子里像蓄着一汪清泉,晶莹浮在面上,暗礁沉在水底。
她说她以前玩累了,田野间打一圈滚,天空广袤无际,四周是旷野的风,大声喊一句,整个山谷都有回音,
却没说过她被姜品浓关在没有灯的屋子里,在一片漆黑里饿到匍伏蜷缩,哭都没有力气。
秦易铮很欣赏她不做富贵花,拒绝家族联姻出国上学的勇敢清醒,可珍贵的品质不是生来就有的,疯过,野过,自由过,做过正常的人,才能保持清醒,才会时常痛苦。
山城以前没有学校,如果秋棠不曾离开这里,也许和其他农村女孩一样,早早嫁人生子,做一辈子快乐的野丫头。
如果秋棠自幼跟着姜品浓,耳濡目染,她也许会变得和她母亲一样,理所当然地养尊处优,永远活在虚荣的幸福里。
老天心狠,偏要将两道轨迹捏合起来,秋棠在不断分叉交错的命运里跌撞磨砺,最终活出这个样子,含沙吐珠,好似美得莹润轻巧,而内里是经久不愈的陈伤。
每个人都有童年情结,秋棠过早背井离乡,攥着五年的快乐熬过接下来的十几年,她感恩这五年,后来给山城大把砸钱,却又不愿为人所知,过多的关注让她不适,她只想做自由自在的阿朝。
学校,医院,公路,进山城以来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是秋棠出资建立的。
以秦易铮,或者易升的名义。
她自己没有留下一个姓名。
周身有如千斤重顶。秦易铮从未有过这样沉重而脱力的感觉,原本感情于他好聚好散,互不牵扯,可是秋棠,在他看得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她倾尽所有地爱他,静水流深下是轰轰烈烈的一往情深。
看似平等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对等,他习惯了以上位者的角度思考问题,习惯了每天醒来闻到的美食香气,习惯了任何时候回头,都能看见秋棠温柔的笑脸。
并非所有人都天生富贵骨,如果秋棠不曾翻脸离开,他将永远活在自己的舒适区。
秦易铮打听到的住处,她当时回深城回得匆忙,家中院门没关,因为常年不在家,院子里土壤充裕,却只有一架秋千,和几棵仙人掌之类耐旱的植物。
她是很喜欢花花草草的,家里每周都要更换鲜花,别墅外的庭院里,半数花朵都由她亲手种下。花瓣滴露,黄莺粉蝶,每一个蓬勃新生的生命都让人治愈。
秦易铮从花店买了些种子和植株,文竹,茉莉,杜鹃花。
他不懂怎么种花,拿着操作手册,迈巴赫停在院门口,车灯大开,他便迎着夜色,照着册子上说的,一棵一棵,一盆一盆地将花种下。
秋棠曾经在他心中悄悄挖去一个洞,然后将她自己种进去。如今她要拔根离去,可秦易铮心里再容不下第二朵小玫瑰。
他划出一片土地,种了一棵胖大海,名字很土,但是泡水很好喝,清甜细腻,清香怡人,像秋棠微笑着说话时的声音质感。
胖大海的生长期很长,长达十五年。旱季要多浇水,雨季要排水。秦易铮清楚秋棠有多果断坚决,五年,十年,十五年,大树开花结果,他愿用余生将她追回。
只求她,不要牵起别人的手。
车窗外,月亮被浓重夜色衬得熠熠发亮,刺痛了秦易铮的双眼,他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最终只是长长叹息,置身于一方小院,秦易铮在结束一天奔波后沉沉入睡。
一夜无梦。
闹钟依旧在清晨六点半准时响起,而此时秦易铮已经走上半山腰。
唯恐惊扰先人,他将闹钟滑掉,手机设置静音,一步一步迈向后山,秋棠外婆的安息地。
她离开山城好几个月,坟前一束花已经枯萎,秦易铮将带来的鲜花换上去,正巧,他和秋棠买的都是白百合。
不在意泥土脏,秦易铮席地坐下,除了几声礼貌的问候,他一时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说,便只静坐,回忆着与秋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太阳升起,照在他挺拔的后背,他修长的后颈被照得灼烫。
秦易铮想了很久,坐了很久,站起身时双腿几乎酸到麻木。手机里积着成堆的未读消息未接来电,催他回公司。
的确该回了。他的爱人在离他数百公里之外的深城,秦易铮返身下山,立刻启程。
他两手空空而来,走时带了一筐柠檬。
秦易铮并不喜欢吃酸的,从前家里只有秋棠喜欢泡柠檬吃山楂,她吃得欢,他却是看了都觉得牙酸。原来柠檬是山城的特产,正赶上现在收获旺季,他便买了一筐。
午时过半,天影昭昭,漆黑车身低调驶出。
打开车载音响,广播里新闻主持字正腔圆,“令秋影视经纪大刀阔斧,动作不断,如今再亮新牌,据传桃枝将定档暑期,再次对擂易升。小成本对抗大制作,究竟是螳臂当车还是另辟蹊径”
秦易铮听得入神,待广播跳转到下一则新闻,车子驶上高速,他挂上高档,踩下油门,在呼啸而过的风里,轻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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