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河是雨源性河流,水量受气候影响变化较大,当枯水期来临时,河道里滴水不剩,干涸龟裂,无语问苍天。行人来往,横跨其上,拖着锄头、赶着牲畜,深一脚浅一脚地把河滩和河床踏得难分彼此。
待到丰水期,山溪潺潺,汇涓成流,甲子河水位逐渐上涨。及至汛期,河水漫淌,随由自便,两岸农田动辄就被淹没。河水裹挟的泥沙又造成了河道进一步积淤,形成了周期性泛滥。
为了防涝,人们疏浚淤泥,拓深了河槽,又过了许多年,河流发源地修建起了水库。至此,甲子河不但终年有水,在地图上有了姓名,汛期流量也得到了控制,沿岸居民一年四季都能引渠灌溉,安居乐业。
从前对河道进行改造开凿时,响应号召前来出力的乡亲多,但出钱的少,人们使用简陋的工具各扫门前雪,只期望它不再肆虐,河道修建缺乏规划,也没有工艺上的考量。随着周围工厂增加,河水渐渐变色发臭,不但不能用于灌溉,还渗透到了周围的农田中,引起土壤盐碱化。水中的重金属通过生物富集作用,在生物链中不断累积,对儿童和胎儿影响尤为严重。
污染愈演愈烈,煊赫一时的工业区被一刀取缔,所有工厂全部关停。政府出资把这一地区的居民迁移到环境稍好的上游居住,对受到污染的区域展开了漫长的土壤修复工作。
至于这些工厂产生的固废——在经过技术分析和反复论证之后,仙山再生资源产业园应运而生,它就地取材,对曾经为祸一方的固废进行加工利用,使其达到无害化、减量化、资源化。
唐晏云倒是记得去资源厂的路,不过,这天,通往产业园的路面上堆积了大量泥土和石块,已面目全非了。
他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一看导航,此地离厂门还有两三公里。
翻过路旁的高坡,下面正是甲子河。唐晏云站在坡顶向下眺望,感觉水况眉清目秀,比他预想的好得多,不像老乡拍摄的视频中那么狰狞。考虑到此处离排污口还远,他回车拎了采水器,准备沿河徒步往上游走,去总排口附近采个样。
然而准备好了塑料瓶,他又犯了难:总排口取水,他大可吊着绳子把采水器放下去,可河岸附近多回流,取水不足以作为对照和控制断面的水样,他怎么才能把采水器送到中泓线上?
他在车里翻箱倒柜,比划半天,找到的最长的家伙是一根不到一米的伸缩杆拖把。
这远远不够。
车前是堆得比底盘还高的泥石,车后是空旷的马路,他既无工具,又无援兵,满目只见荒芜的灰地和稀落的植被,再就是火上浇油的大太阳,不可一世地挂在天上。
唐晏云并不想孤军作战,动身之前,他也招呼过其他两位同事,只不过一人以忙得不可开交为由拒绝了——人家桌面摆满了各种资料,确实焦头烂额,难以脱身;另一人倒不是太忙,招呼他坐下,对他语带保留地讲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的道理,小声建议他敏感时期暂时装聋作哑,反正过段日子稍加打听就能得知此事最后的结果。
他们都曾经热血沸腾,理想远大,但落到现实中,有时为了身后的一家老小,不得不明哲保身,趋利避害,而有时,也是真的自顾不暇。
唐晏云十分理解。
可问题是,现在他面前横着的是一条河,不是实验室里一动不动的滴瓶任他摆布,一个人独自采样实在太难了,几乎不可能完成。
再者,当年他来测量的时候遇到过围观的老乡——他们有的因种种原因丧失了劳动能力,有的家人正缠绵病榻,有的依然在这片灰色地带附近谋生。隔着高高的围墙,人们才不管里面大兴土木到底是破旧立新还是换汤不换药,只知道此地从一个厂变成了另一个更大的厂,对于进出厂区的车辆无不冷眼相看。此地的泥土和石块一看就是村民故意倾倒的,想必已摸准了附近没有监控,他把车放在这里也不太安全。
说到底,只怪他不是位高权重的决策者,不能一声令下,调兵遣将;也不是天纵奇才的发明家,不能研发某种新材料,从此高枕无忧。
他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怀里还有一点点言之有愧的向往,一点点一文不值的情怀。
某些时刻,人感觉累,是真的生理性疲惫,而某些时刻,人累了,其实是觉得没劲。
唐晏云拎着采水器打开后备箱,准备把他的情怀收拾收拾带回裕城,改日有天时地利了再抒发,这时一辆车开了过来,在他身后停下。
这车他方才就见了,他以为司机看到路况会调头,没想到那人不但没走,还拉开了车门。
唐晏云一转身,只见车型和牌号面熟,再一看,许淮书从车上下来。
他以为今日所能发生的离奇事件之首不过是同事初心复燃,百里赴约,绝没想过会见到许淮书。
他惊奇地打量着,问:“你怎么来了?”
“这什么?”许淮书扶着车门,皱眉看看路面上满地的泥土石块,又用同样的表情看他,仿佛他和它们是一体的,“山体滑坡?”
“这一看就是人为的啊!”唐晏云热情地向他介绍,“你看这边植被,还好好的,只不过被掩埋了;你再看这坡——这么小的坡,就最近这点雨,至于塌么?我估计是附近村里的人拦着路,不让车进去,他们大概还以为资源厂的原材料是从外面拉来的,堵了路就得停工吧。”
介绍完,他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在这,难道我还能开过去?”许淮书像没听懂他话里的重点一般答非所问,又睨着他手里的采水器,道,“你在干嘛?”
“取样啰。”唐晏云耸肩。
许淮书一听,笑了。
唐晏云多年未见他在蓝天白云下笑过,乍一看,恍然想起了他年少时的模样——是晴空万里,也是水色山光。
当然,现在许淮书笑起来仍是好看的,就是笑到最后,有点……皮笑肉不笑。
“万一真是他们偷排呢?”许淮书半冷不热地问,“你带防护服了吗?手套,护目镜,口罩,都带了吗?穿这样去采样,安全绳系在哪?有救生衣吗?万一掉河里,你会游泳?”
他鄙夷的眼神,仿佛拎着桶的唐晏云已经掉进过哪条臭水沟。
唐晏云设备是没带齐全,但也不至于两手空空。
他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方才正在唉声叹气怨天尤人——那太矫情了,于是一口答道:“我会!”
“毒死你。”许淮书递给他一个新的记录本,拉开后门,指着后座道,“每个箱里有8个槽,一共16个玻璃瓶,两个聚四氟瓶盖。我把箱子搬下去,你先想想怎么分配。”
唐晏云这时候哪还记得自己身在何方?
他卷起记录本,支着头,浑不怕烫地往车上一倚:“许淮书,你专门来找我的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路过的。”许淮书不可理喻地看了他一眼,“回去记得把瓶子洗干净了还给我。”
唐晏云不信:“你去哪?能路过这里?”
许淮书把防护服扔到他脸上:“关你什么事。”
“我想了想,举报过去这么多天,检测水质意义不大,就算他们偷排过,也早就稀释得没影了。”见许淮书搬完一趟回来,唐晏云摊开记录本,把采样计划给他看,又问,“要不我们采点底质?”
不知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许淮书从前听多了他的突发奇想,闻言连眼皮都没抬,拉出一只工具箱,开始组装采样器,道:“不是‘我们’采,是你采——接几米?”
采浅水水体底质可以用铲子,水太深时就要用抓斗,甚至要用小船拖曳,而就甲子河的深度而言,直接用连接杆把采样器打进水底沉积物中,再锁水上提,是最便捷的办法。
工具箱里配有4—5根延长杆,每根延长杆长度一米。唐晏云实难相信许淮书路过此地还能有这样巧合的准备,轻轻道:“十米。”
许淮书动作一顿,俊脸霜样地白,问:“有那么深?”
唐晏云哈哈大笑:“五根应该就够了。”
许淮书不识玩笑,冷起脸来一点商量也没有,最后只有他穿了防护服,里里外外热出了一身汗。好在上游的背景取样他们可以直接从仙山水库的网站上下载,下游几公里外的削减断面可以开车过去,否则居民们何时中毒尚未可知,他要先中暑一场。
读书时遇到艰苦的实践,大家总是人人抱怨,一步都懒得走远,一旦走过,定要写长篇大论,分析学校如何通过压榨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工作中摊上凶残日头的野外作业,人们更免不了伤春悲秋,找昔日同窗倾诉空调的温柔,恨不能自戳填报专业时的双眼。
这天下午,他们在河堤上来回走了至少三公里,唐晏云却丝毫没觉得烦累,也完全忘记担心他爱车的安全。
他热情高涨,又也还有恨,恨的是资源厂没排出点惊世骇俗的东西来,让他端到许淮书面前,震一震他的双眼,不要总一副遛狗的表情,事不关己地远远拉着安全绳的另一端。
唐晏云热疯了,脱到最后,直接从防护服里跳出来。
一看许淮书也不那么体面,他老怀甚慰,哼哼笑着:“晚上跟我吃饭去吧,你这一身,今天总约不了会了吧。”
许淮书打开矿泉水,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道:“以后都不用约了。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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