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邺初秋的风已有些刺骨。
昨日天气骤然变冷,狂风呼啸而来,摇摇欲坠的树叶飘零而下,在路面上盖了深浅不匀的一层。
今早那深绿的落叶上竟结了层半透明的薄霜,朦胧中沁着股寒意。
马蹄和车轮先后碾过铺满落叶的小径,传来一阵吱嘎声响。
林间的道路并不平整,上上下下的颠簸让马车内娇贵的人不得安生,陆容予一对秀眉轻轻蹙起,睁开漆黑如点墨般的双眼,眸中还泛着点点水光。
“小姐醒了。”画婉往小几上茶杯中沏了些玉露茶,递到她面前,轻声道,“现已进入北邺边境,此地干燥,小姐先喝些茶润润嗓子。”
陆容予手臂轻抬,拿起茶杯抿了抿,玉笋般的手指捏着釉色青莹的青瓷,更显细腻白皙。
纤纤素手缓挪,将车帘拉开一些。
窗外寒凉的风混着清冽的气味,顺着窄缝钻入宽大的袖口,而后侵袭全身,冷得人一缩,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梳雪刚拿了件鹿裘披风来,罩在她身上。
“小姐当心着凉。”
陆容予点点头,把车帘放下,靠在铺就了软垫的坐榻上,闭起双眸。
“几时能到都城?”
“照如此看来,约莫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画婉答道。
这北上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日日夜夜颠簸不断,小姐身子一向娇贵,这一折腾,已是瘦了好些,现下眼看终于要到了,画婉忙吩咐车夫将马驾地快些。
车夫卖力挥鞭,两个时辰的路生生缩短了一半,陆容予只是稍用了些点心,又和两人说了会儿话,马车就已停在了都城门口。
“小姐,到了。”梳雪道。
陆容予眸色变了变,接过画婉递来的面纱戴上,这才被她扶着下了马车。
邺谨帝早派了人在城门口迎接,画婉拿出三个月前皇帝册封郡主的圣旨,交予前来接待的嬷嬷。
护送的车夫和侍卫们即刻启程回了南阜,陆容予则和画婉、梳雪二人,跟着嬷嬷上了另一辆马车,直往皇宫去。
都城十分热闹,沿街皆是琳琅满目的店铺。
兵器坊、珠宝阁、茶楼酒肆等应有尽有,甚至连春香楼这样的淫/艳场所,都大张旗鼓地挂着招牌。
楼内酒香四溢,哄吵一片,热闹非凡。
陆容予此番来北邺前,先被南阜皇帝下诏收为继女,后又被邺谨帝封为嘉和郡主,如今身份到底不同于往日。
因此,不仅从南阜来时,配以与南阜帝亲生公主一样的十二护卫送亲规格,和二十四样锦缎珍宝;来到北邺以后,邺谨帝也是以郡主礼遇迎接。
随行的嬷嬷、宫女、侍卫训练有素,接送的轿辇和马匹也皆是中上等。
陆容予此番还带着几车南阜特产的丝缎与茶叶来。一行人与轿把宽阔的道路占据了一大半,连没有封号的公府、侯府小姐遇上了都要避让。
着实给足了南阜面子。
可陆容予却并不如何开心。
她自知此番行程有来无回,这些都只是一时风光,以后的日子艰难如何并不能知晓,因此面上没有半分喜色,一路上都淡漠地望着窗外。
从小和陆容予一起长大的画婉和梳雪知道小姐心里定然不好受,但两人的身份低微,无法于轿内作陪,只能随行于轿辇之外。
何况身边还有北邺的嬷嬷和宫女。
两人连句宽慰的话都不能说,纷纷又急又闷。
马车轱辘滚着,轿内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清响。
梳雪闻声,忙让轿夫停下,将头向轿身靠了靠,关切地问道:“小姐?”
“郡主,可有何事?”领头的嬷嬷问道。
“无妨,”轿内传来清澈甜糯的声音,却带着几分难掩的疲倦,“茶水洒了,我如此仪容,不可面圣,嬷嬷可否帮我到附近寻一套衣裳来?”
“是,老奴这就去寻。”
嬷嬷嘴上虽这么答着,转身却只吩咐了一个宫女去办。
画婉见她这幅做派,心中有怨怒却不得发,只好急忙道:“嬷嬷不知郡主的身量尺寸,请让奴婢一同跟随。”
附近正巧有一家成衣铺,画婉让那宫女在一旁等着,自己去为郡主挑衣服。
那宫女求之不得,兀自逛了起来,自然没留意到画婉走进了屏风后的一个房间。
不过一刻钟时间,两人就回来了。
画婉进轿,服侍陆容予穿上那套浅杏色绣料蛮布挑线裙,并将系在自己腰间的大红色金线绣花锦囊悄悄交给了她。
陆容予点了点头。
等真正进入皇宫面圣时,已又是半个时辰之后。
北邺一向是五国中最强盛的国家,不仅军营内兵马丰壮,文坛上亦是人才辈出,在五国中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南阜、东乾、外荆、內荆四国,每年都要向北邺进贡大量特产奇珍,北邺也在国境处开设街市与四国通商。经年累月来,积攒了雄厚的财力,其繁荣兴盛程度,到达了史无前例的顶点。
昭政殿作为皇帝日常理政的地方,装修得十足富丽堂皇。
陆容予出生于南阜江远侯府,也算是富贵世家,纵使她自小见过不少名画古董、金玉珍宝,却仍然被昭政殿的奢华惊了惊。
她不敢抬头乱看,但光从这脚底下踩着的金砖,就可对北邺的财力窥见一斑。
这金砖,所谓“敲之有声、断之无孔”,每一块都要历经两年时间才能烧制而成。制成后,用桐油浸泡,至表面呈现光泽方可。
江远侯府自然用不了这样名贵珍惜的金砖,她只有在几个月前,进宫受南阜帝封号的时候,看到过一些,但也只是用于个别处的装饰,绝不是像昭政殿这般大面积铺设的。
传言邺谨帝军功卓著、政治才能突出,又爱才惜才,是个和气亲民的皇帝。
前几条陆容予是信的,但却知“和气亲民”几个字,是永远不可能与邺谨帝扯上瓜葛的。
自古帝王薄情狠厉,何来和气亲民一说?
若真是和气亲民,当时又怎会御驾亲征,大杀四方、血洗西北,造就如今四国闻风丧胆、纷纷朝拜的局面?
不过饰面伪装罢了。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再明白不过。
陆容予高悬着一颗心,迈进昭政殿,脑中时时谨记着来之前爹娘的嘱咐,和路上嬷嬷教的规矩。
她敛神摒息地走到圣上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一大礼。
“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少女一身浅杏色绣料蛮布挑线裙,裙面未绣任何花纹,简单素净至极。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俯下身来对着前方盈盈一拜,露出一段凝脂皓腕,雪白细腻。
还未见面容,只看那玲珑的身段,便足以让人心驰神往。
南阜国力较北邺虽然弱些,却实在是块儿孕育美人的沃土。
邺谨帝从书案中抬起头,声音无波无澜。
“郡主平身。”
陆容予起身,双手交叠于腹前,婷婷玉立,头却低垂着。
堆砌如云的乌发挽了个最简单的样式,发间只用一只玉钗点缀,清简素淡,下半张脸蒙着一层白色轻纱,低垂的纤长睫毛遮住眼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黛色秀眉。
遮掩朦胧间,别有一番风味。
“谢陛下。”
邺谨帝将手上握着的狼毫随意搭在砚台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朕记得,南阜不似西荆,并不兴女子带面纱之风。”
陆容予闻言,立刻又跪了下去,身体伏得极低。
“陛下恕罪,臣女自到北邺后,脸上便生起红疹来,怕惊扰了圣驾,故蒙面以见圣上。”
“可有请太医看过?”
她点了点头。
“太医说,只是水土不服,并无大碍,月余便能恢复。”
“那便好。”邺谨帝又道,“朕本应在宝华殿召见外使,但你虽不是嫁到大邺,终究封了郡主名号,日后便是自家人。”
“谢陛下恩典。”
“大邺后宫妃嫔寥寥,如今也只剩婧嫔膝下无子嗣,朕便将你安置在绮云殿。”
这大邺后宫除去皇后,一共只有两妃三嫔。
五国皆知北邺帝后感情极好、伉俪情深,除了婧嫔外,身居高位的怡妃、惠妃、瑾嫔和高嫔,无一不是因着有子嗣傍身,才走到如今地位。
那么这个唯一无子无女的婧嫔,必然不是一个简单角色。
陆容予本应该像历年由南阜送到北邺的女子一样,嫁给北邺皇帝为妾,以作和亲之用,但因如今邺谨帝爱极了皇后,早在几年前就宣布后宫再不纳新人,她自然不必多此一举。
不过,南阜每五年向大邺送一女子的规矩可改不可破,她便得了一个郡主的尴尬身份。
说得直白些,便是南阜送来北邺的人质,一方面维护两国的政治稳定,另一方面,在走投无路之时,也可以作为两国开战的由头。
陆容予早认清了自己只是两国政治棋子的身份,自知从受封的那一刻起,便只能任人摆布。
不过,虽然她的命数已定,却多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如今不知那婧嫔是个怎样的性格,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正这么想着,范公公便猫着腰进了殿内,细声细气道:“陛下,七皇子到了。”
邺谨帝宣七皇子进殿,又对着陆容予摆了摆手:“你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吧。”
“谢陛下体恤,臣女告退。”
陆容予又行了一礼,俯身退出店内,额角都出了层薄汗。
帝王威仪,果然不容怠慢。
终于退到殿外,她才悄悄松了口气,迎面却又撞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那人一身玄色银线绣祥云长袍,腰间挂着一块黑如墨光的稀世黑翡翠,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浑身上下却隐隐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竟比方才所见之帝王气势更浓。
那煞气极淡,像是被刻意压制着一般。
却还是让陆容予刚松懈下去的神经顿时又紧绷了起来。
她俯下身向他行礼,额角的一滴汗顺势流进眼中,疼得她立刻眼眸紧闭,再睁开时,一只眼眶被激得泛了点红。
“臣女见过七皇子殿下。”
声色软甜,带着点颤意。
程淮启已在小室候了有一阵子,习武之人耳力强健,他便将殿内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父皇离得远,看得并不仔细,但此刻他与她距离不过咫尺,他又一向眼尖,轻易便能透过那薄薄的面纱,看到其下的少女肌肤。
光滑细嫩至极。
又何来红疹之说?
这个郡主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倒有几分心思。
程淮启居高临下地扫了眼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的人,开口的声音如同来自遥远的海底般深沉,一字一句,语速极缓慢。
“嘉和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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