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舒出了校门, 这会儿没下雪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下。
学生们三两成群,一边玩雪一边回家, 互相大叫着往对方衣领里塞雪球。
一群喧闹中,宁舒看到了一个过分安静的背影,是班里的一个学生。
她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膀“吕卉卉,怎么还不回家”
吕卉卉转过头, 宁舒看见她在哭“怎么了”
吕卉卉擦了下眼泪“我爸说来接我, 这都过了十分钟了还没来。”
宁舒陪吕卉卉站在路边“今天下雪了,路上滑,晚来一会也正常。”
她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吕卉卉“别哭了,不然一会你爸爸看见要心疼了。”
吕卉卉抿了下嘴唇,没说话,眼泪还在往下流。
宁舒觉得这孩子有点奇怪,已经快成人了,因为家长晚来了几分钟就要哭。
宁舒把自己的围巾和帽子摘下来给吕卉卉戴上,吕卉卉身体不太好,光上个月就请了两三次假了。
还因为低血糖晕倒过两次。
宁舒“你穿秋裤了吗”
吕卉卉点了下头“穿了,我妈让我穿的。”
宁舒稍微放下心来, 在她看来,一个人让另一个穿秋裤, 一定是因为爱。
就像她喜欢严礼, 怕他着凉, 怕他冻着, 会一直唠叨让他穿秋裤, 她喜欢严乔和赵宇杰罗明, 所以给他们也发了秋裤。
她在班里每天都会说一遍, 天冷,让大家记得穿秋裤。她甚至知道有学生用她做了表情包,上面配的字就是宁老师喊你穿秋裤。
一辆车停在了路边,吕卉卉的爸爸放下车窗“宁老师,您好。”
宁舒点了下头“您好。”
吕爸爸让吕卉卉上车,宁舒看见吕卉卉的妈妈坐在后座,没穿外套,穿着一件毛衣,肚子有点大,能看出来怀孕了。
吕卉卉走后,宁舒重新戴上围巾和帽子,沿着天堂街,往永宁里的方向走。
她知道吕卉卉为什么会因为爸爸迟到了十分钟就大哭了,因为她妈妈怀了二胎,她怕自己被冷落,怕自己被抛弃。
很多二胎家庭都会有这样类似的矛盾,所以一定要给老大更多的爱,不然就不要生二胎。
但吕卉卉的妈妈让她穿秋裤了,这样看来,她并没有失去宠爱。
宁舒低头踩着雪回家。
整个天堂街落满了雪,每家店铺都舍不得扫掉,他们已经堆好了各种各样的雪人,与其说放在店门口招揽生意,不如说是辟邪的。
因为太丑了,什么形状的都有,已经丑出个性丑出风格了。
文具店门口站着一个被用水彩笔涂成了五颜六色的铅笔怪雪人,尖尖的脑袋,还带着点荧光,冷幽幽的,有点吓人。
面馆门口放的是一个雪堆成的大碗,一个路人往里面一跳,碗碎了,店里面马上有人喊“碎碎平安”
宁舒一路看过去,竟然感觉到了过年的气氛。
严乔依旧没有回消息,宁舒终于没忍住打了个电话过去。
对方很快接通了“宁宁。”
宁舒听见嘈杂的背景音从手机听筒里传了出来“你在逛街吗”
严乔“嗯是,在逛街。”
宁舒“看见我给你发的消息了吗”
严乔“一直在忙,没注意先不说了,有点事,回聊。”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宁舒对着暗掉的手机屏幕把刚才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说完“下雪了。”
算了,看不到就看不到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话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失落,东篱市下一场雪不容易。
“宁老师”
宁舒听见有人喊她,抬头看见赵宇杰和罗明正在青柠门口堆雪人。
不知道他们堆了多久,门口已经站了整整两排了,不少客人围在一旁拍照。
宁舒走过去看了看“不错啊,罗大师堆的”这是她今天见到的最好看的雪人,是一个个士兵的样子,五官都是非常完美的形象和比例。
从夏天到冬天,罗明依旧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宁老师,礼礼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
“他今天去同学家睡,”宁舒弯下腰看了看雪人的细节,“还有坦克呢,这也堆得太像了。”
赵宇杰颇为遗憾“礼礼小时候喜欢这些,可惜他今天没来,看不到这么壮观的雪人兵团了。”
宁舒安慰道“没事,明天也能看到。”
青柠对面的红莓门口也围了不少人,宁舒转头看见那位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正坐在画板前画画。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声才知道,老板娘的奶茶店只是开着玩玩的,人家在淮海路有一间很大的画廊。
画布上呈现的是天堂街的雪景,画面既真实又朦胧,看得出艺术功底。
有围观的人说道“老板娘你这画的是对面的青柠啊。”
说是画的天堂街,青柠起码占了三分之一画布,其他的店铺和景物便都成了衬托。
老板娘笑了笑“对呀,就是画的青柠,他家二老板不是出差去了吗,怕是看不到这么美的雪景了,想画下来送给他。”
宁舒看了几眼便没再看了,蹲下来捧了一捧雪,握在手上,一边团着雪球一边低着头往回家的路上走。
她本来想堆两个雪人,一左一右放在大门两边,突然没了兴致,直接进屋了。
雪果然没再下了,实时天气预报显示,接下来都是阴天,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
宁舒去厨房烧水,看着不断冒出来的水蒸气发呆,脑子里一直有个哭声,绝望、无助,像吕卉卉的声音,又不太像。
那哭声吵得她头疼,膝盖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感觉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难过淹没了。
她拧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什么转移注意力。
她开始想严乔,想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连打个电话都是匆匆挂掉。
宁舒把烧好的水倒进热水壶里,又倒了一杯在自己的玻璃杯里。
准备上楼备课的时候,一转身看见院子里有个人影,吓得手上的杯子一抖,热水险些洒出来烫到手。
仔细才看清楚,竟然是严乔。
他每次突然出现好像都能吓她一跳。
因为他的出现,回荡在脑子里的哭声终于停了下来。
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羊毛大衣,里面是驼色毛衣,正隔着玻璃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宁舒推开门出去,隔着半个院子看着严乔,语气不可置信“你不是明天晚上才回来吗”
他现在不光回来了,还把严礼和谢成成支开了。
初雪这样的天气,从遥远的另一个城市,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她想到了陶主任的话,初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他会不会在准备向她表白。
她突然有点紧张,如果他向她表白,她该接受还是拒绝。
她其实还没有做好完全接纳他的准备。因为她很早以前在心里发过誓,不会再轻易跟别人建立特别亲密的感情。
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一旦开始了,就得是从一而终的一辈子。
走不到头不行,半路变心也不行,她怕她会疯。
可她又不想放他走,她要是拒绝他了,他转头就去喜欢别人了怎么办。
她自私且矛盾,短短几秒钟,鼻尖和手心就冒了汗。
严乔朝宁舒走了过去,在她面前停下来,握了下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皱了下眉“怎么不穿上外套就跑出来了。”
他敞开自己的大衣,把她整个人拢在自己怀里,回答她刚才的问题“组长非要回来,说要陪女儿赏雪堆雪人,我是陪他回来的。”
不是特地回来的就好,宁舒突然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平稳。
她面色如常,抬头看了看天“可是雪已经停了。”
“严乔,你还没看见过这么大的雪吧。”
她的话音刚落,雪又重新下了起来,漫天飞舞,比之前的还大。
宁舒惊喜地睁了下眼睛,接了几片雪花“怎么又下雪了”
严乔重新把宁舒抓进自己的大衣里面,揽着她的腰,垂眸看着她,声音低哑“想我了没有”
男人手上的力道收紧,把她往自己身上贴了贴“我很想你,做梦都在想。”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落在人的头发上,好像应了陶主任那句白头偕老。
严乔抬手揉了下宁舒的头发“外面冷,快进去。”
宁舒抬头看了看纷纷扬扬的雪花“趁着雪没停,我想出去散步。”
她想让雪花落在头发上。
雪花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突然停了一下,又继续下了起来,洒满了院子。
雪花当然听不懂人话,在宁舒看不到的院子外面的围墙下面,赵宇杰、罗明和从学校爬墙出来看雪人兵团的严礼,三个人分工,两个人负责运雪,一个人负责操控着一个滑冰场专用的机器把雪扬进院子里。
雪其实早就停了。
赵宇杰甩了下酸涩的手腕,压低声音,绝望道“听见了吗,宁老师要出去散步。”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吭哧吭哧地推着这台机器一路跟在后面吃狗粮。
罗明“听见了,礼礼你先回学校,明天还有课。”
有围墙隔着还好,一会他们跟在他们后面造雪的时候万一出现了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可就太影响青少年成长了。
严礼不太放心地走了。
宁舒回屋穿上羽绒服,跟严乔一起走出大门,发现他们走到哪,哪儿就下雪,不走的地方就没有,一转头看见跟在后面造雪的赵宇杰和罗明。
赵宇杰心想,终于看见他们了,宁老师心地善良,肯定不忍心继续折腾他们。
严乔“没事,付了他们钱的,一个小时一千。”
宁舒“不能浪费钱,再去前面走走吧。”
赵宇杰“”
宁舒和严乔肩并肩,不时有浪漫又昂贵的雪花飘过来。
赵宇杰和罗明收了钱,虽然累,服务却十分周到,甚至拿了一个小音箱过来,放着缠绵悱恻的情歌。
宁舒和严乔走在前面,雪花和歌声一路飘着,路过人看见这幅场景,纷纷回头,以为在拍电视剧。
严乔往宁舒身侧挪了挪,伸出手,用小指碰了下宁舒的,想去牵她的手。
被她躲了一下,抓了个空。
赵宇杰没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声,被严乔转头瞟了一眼不敢吱声了。
走了没一会,一辆车开过来停了下来,体育组组长打开车窗探出头“严老师,看女朋友看完了吧,上车,该走了。”
“非要回来,结果就呆半个小时就得赶回去。”
宁舒“不是您女儿要您回来陪她堆雪人的吗”怎么变成严乔非要回来了。
组长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赶忙找补“对,是我硬拖着严老师回来的,雪人已经堆好了,呵呵。”
严乔拉开车门上去,对宁舒说道“我明天晚上回来,在家乖一点。”
宁舒站在雪地里,看着严乔坐上组长的车子走远。
这才想起来,他连房子都没进,一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从省会到东篱市,来回一千多公里,不是为了表白,不愿意给她任何压力,只是想在初雪这天见她一面。
宁舒回到房间已经十一点多了,躺在床上刷了会手机,跟严乔的聊天记录依旧停留在她发出去的那条下雪了。
宁舒打了一行字“给你带的秋裤别忘了穿。”
对方秒回“嗯,穿了。”
“我们组长也穿了,因为他老婆每天都会检查。”
宁舒笑了一下,看见严乔又发了条图片过来,是他卷起裤脚露出里面的红色的秋裤的照片。
后面跟着一行字“欢迎检查。”
宁舒笑了笑,回复道“检查通过。”
严乔“很晚了,快去睡。”
宁舒跟严乔道完晚安后,又去刷了会朋友圈。
满屏幕都是关于这场初雪的。
陶主任战绩斐然,在操场和学校的竹林里抓到四对早恋的。殷彭海发的是一张没有雪的照片,应该是帮他妈妈扫了马路上的雪。
谢成成这个二货从外面铲了很多雪放在锅里烧,说自己在烹雪煮茶,还学文人雅士,吟打油诗一首。
郑楠发了一张和他爸爸的自拍照,背景是他家门口的雪地。周思瑶在看书。
班里的住宿生在宿舍楼下堆了很大的雪人。
宁舒继续往下翻,看见宁霜发的朋友圈,一张雪景照,地上三双脚印,脚尖对着脚尖。配的文字是我跟我妈的脚一样大,我爸的脚好大。
宁舒把手机扔到床头,关上灯打算睡觉。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学生打来的电话。
宁舒坐起来接通“喂,吕卉卉,怎么这么晚给老师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她听见电话里的哭声,顿时紧张了起来,拧眉问道“吕卉卉”
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宁老师,我妈妈怀孕了,我早就跟他们说过,我不想要弟弟妹妹,他们还是要生。”
宁舒“告诉老师,你现在在哪里”
吕卉卉哭道“我在家里,我都哭了半个小时了,我妈根本不理我,还说我无理取闹,她以前最疼我了。”
她哭得嗓子都快哑了,越哭越伤心,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宁舒又在电话里安抚了她几句,挂了电弧之后给吕卉卉的妈妈打了个电话,希望家长多注意一下孩子的心理状况。
她非常不赞同这种家长的行为,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就不要养两个孩子。
先给了人宠爱,又把人抛弃,这无异于杀人,还不如把人杀人。
宁舒打算明天到学校再开导一下吕卉卉,没想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她的手机又响了。
吕卉卉在电话里说道“宁老师,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宁舒赶忙拉开窗帘,看见大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粉色羽绒服的女孩,正在仰头往她这边看,是吕卉卉。
宁舒把吕卉卉带进家里,给她倒了杯热水,让她拿着暖手“你爸爸妈妈知道你跑出来吗”
吕卉卉低头攥了攥自己的背包,动了下嘴唇没敢说话,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宁舒看出来,这个背包那不是她平时上学背的书包。
这个背包大了很多,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行李。
吕卉卉擦了擦眼泪“我我本来想离家出走,再也不回去了,让她们跟弟弟妹妹过去吧。”
“可是我没带身份证,身上也没有钱住宾馆,我没地方去了。”
女孩一直在哭,险些喘不过气来“反正我给我妈留纸条了,他们要是不把那个孩子打掉,我就不回家。”
她一边哭一边痛斥着这对即将有了新小孩的父母的种种恶行。
“以前每天早上我妈都会给我蛋三明治,自从她怀孕了了,再也没给我做过了,”吕卉卉抬头看着宁舒,“宁老师您之前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吃早饭,导致低血糖,就是因为我爸妈不管我了,他们不要我了。”
“以前每天晚上睡觉前妈妈都会陪我说一会话,这几天她连我的房间都不来了。”
宁舒抽了张纸巾,因为愤怒和心疼,给吕卉卉擦眼泪的时候手都有点抖。
吕卉卉身体本来就不好,父母怎么还能这么狠心。
新小孩的命是命,原来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
吕卉卉边哭边说“还有我爸,他刚才还打我了,对我拳打脚踢,嫌我吵到我妈妈睡觉了。”
吕卉卉卷上自己的毛衣,露出胳膊上的伤痕,手肘的地方流过血,白色的毛衣被染红了一大片。
女孩皮肤嫩,看起来触目惊心。
宁舒握着手机,手指悬在吕卉卉爸爸妈妈的名字上准备摁下去的时候又挪开了。
吕卉卉一下一下抽泣着,像一个受伤的小猫“反正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她说的是还没出世的弟弟妹妹。
宁舒拿了医药箱过来,帮吕卉卉消毒包扎好。
吕卉卉发现宁舒的肩膀在抖,睫毛低垂,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宁老师,您怎么了”
她低声道“您这边要是不方便,我出去就好了。”说完拿起一旁的背包背了起来。
宁舒大声制止她“离家出走的时候不能呆在外面”
吕卉卉背宁舒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好像只要她出去,就会遇到非常危险的事情一样。
吕卉卉背着书包,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宁舒见自己吓到吕卉卉了,冷静下来,解释道“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会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坏人。”
吕卉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双手拽了下背包带子,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可以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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