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姨妈想了下,又叹息道:“更兼我心中总有一份私心向着这孩子——世上心口不一、口蜜腹剑之人何其多,经历了世事沉浮,我才知晓像咱家洛洛这样儿的才最难得。”
姜夫人听此,一双细长凌厉的眼凝视在书案上,迟疑半晌。
面前的檀香书案上横叠着十几支丹青卷轴,细细描绘着上古七姓世家的适龄男子,铺满了整个案面。其中,唯有一支卷轴是紧紧收拢起来的,用一根牛皮细绳捆扎着。
姜夫人拾起了那支卷轴,收拢在银纹广袖之中。
“她年幼,自当为她娶个成熟懂事的男子,悉心教导、服侍她才是。”姜夫人沉沉地道,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旋即推开朴诚堂的大门。
院内,临恭坐在小花园的圆凳上,一双竹箸轻轻挑起了两三根面条。
“快吃呀。”姜洛双手托着脸,乖巧地看着临恭吃面,只是随意一转身。
却见堂门贴着的金钉铜环微微摇晃了下,丹漆堂门亦随之缓缓向外推开,只片刻功夫,平日昼夜掩门的朴诚堂便中门大开。
隔着一尺高的门槛,姜夫人恰停在槛内正当中,她负手而立,招呼女儿道:“洛洛,你过来。”
姜洛瞧了一眼临恭,再又瞧了一眼母亲,旋即跑上汉白玉雕成的三级石阶,停在了槛外,仰起头看向母亲。
她以为母亲是要在临行前嘱咐她春闱之事,就像母亲常挂在嘴边、成日絮絮叨叨念着的那样——
“我原也不指望你能搏个功名,只是你也不小了,女儿家总要四处游历长长见识,能去上京结识些朋友也算不枉此行。”
这话听得姜洛都会背了。她妈说出上句,姜洛就能一字不落地接下句,甚至还能顺便哼个小曲将话唱出来。
却未想到,姜老夫人顿了顿才开了口,说得却不是春闱之事:“到明年夏天,你就整十四岁了,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隔着门槛,姜夫人伸手轻抚了抚姜洛额前的碎发,“你还太小,还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才是好儿郎,是以为母替你择拣了一人,你可看看合不合你的意。”
姜洛倒是吃了一惊,她微微眯起了鹿眸,问道:“是谁?”
姜国公从宽袖中掏出一册卷轴,缓缓地从手中摊开——
原来那卷轴内是一副丹青人像,画得是一位正值妙龄的男子,宽肩蜂腰,方雅敦厚,墨色长发束起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根白玉簪导束发,工笔勾勒出的身形挺拔而又修长,穿戴着一身齐整的银辉铠甲,正端庄自持地立在画轴纸上。
“这是陆修,陆将军。”姜国公将画上男子的身世娓娓道来,“今年二十有四,是从西北军升上来的定远将军,五年前又从西北调到了江南道。我曾与他共事过三年,越与其相处,越觉察出其人品贵重之处,倒与传闻中不同。若你得了他,将他收入房内,不单有人日日督劝你读书上进,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江南十万大军收入囊中。”
一个镇守西陲的定远将军,竟然也像千篇一律的世家男子般端重自持,姜洛瞧着那副画像微微蹙眉,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
“我不要。”姜洛仅凭本能地拒绝着。
姜洛年纪尚幼,“西北军”“定远将军”这些词也离她生长的烟雨江南太远,因此无论姜国公怎么说,这些词都只是留下个模糊的印象,姜洛懵懵懂懂地看着母亲,对母亲的推销无动于衷。
“我听闻岭南之役捷报频传,陆将军以三万之众,全歼了岭南三十万叛逆,以此功勋,若是按照惯例加封,他便是大周最年轻的三品云麾将军。”姜夫人想了想,又道,“更何况,陆将军明知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又早过了情情爱爱的年纪,你喜欢哪个都随你,养在府中,他自是不会管的。”
姜洛垂眸沉默,静静地端看着画像中的人。
僵持许久,姜夫人看着女儿,心中油然生出了些许怜爱之意,旋即松口道:“也罢,若是你执意不肯,这种事情也没有马不吃草强按头的道理,即便是作为母亲也不好勉强。这件事容后再议,待你到了上京,真正成了人后再作决定。”
姜洛听此,这才重展笑颜。
月余后,她换了身行走便利的装束,背了个油布包袱,整装待发,对着朴诚堂磕了三个响头,便起身,远远一瞥堂门,再最后看一眼这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便一个翻身跳上了去往上京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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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马车晃晃悠悠地行在官道上,当中领头那一辆车舆上彩饰华盖,侧面插了一支红绸制成的旌旗,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对牛角,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宛如两道跳动的火苗。
宽敞的车内,只坐了两位身量未足的女孩。她们二人年纪相仿,从小玩耍在一处,本就是熟识,不一会儿便热络地闲话古今。
“你是说,你娘竟给你推荐了陆将军?”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嬴沈斜倚在车壁上,笑问姜洛。
“怎么了?”姜洛正叼着一块寸许见方、洁白胜雪的雪花糕,听嬴沈如此说话,不由得抬起头,一口将整块雪花糕生咽下去,问道,“阿沈,笑什么?百十年来,嫁入七姓世家的寒门男子明明多得是呀。”
“可是陆将军他毕竟出身军营!”嬴沈挑了挑眉,无可奈何地道。
姜洛微怔了下,反问:“出身军营又如何呢?”
嬴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细细端详着姜洛的神情,片刻后回以一个模糊含混的微笑。
那时的姜洛还不知道,在周国勾栏瓦肆之间,流传着“宁入勾栏院,不应军书帖”的俗语。
自古以来,军营虽然是寒门男子出人头地的一种渠道,但也是不折不扣的淫|乱之地,良家男子避之更甚勾栏院,足见其名声狼藉。
虽说男子身形高大,力气十足,却是勇而无谋、鲁莽少智,行军用兵之道不及女子十一,故周国将多女,兵多男。
如此微妙的上下级关系,给了女上级上下其手的机会,挑几个容颜美丽的男卒侍奉,再给他提拔个从九品的末阶散官,养在军营中作外室——这便是男卒一辈子最圆满的结局,也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了。
至于明媒正娶?那是想都不要想,出身军营的男人一旦步入世俗,就像是天生带着块淫|乱的胎记,即便是获得军衔的男子也不好说亲。
更何况沙场无眼,昨日身强马壮,明日或许便是一片枯骨,未来一片渺茫,这使得军营更加醉生梦死,靡废不振。
周国《婚书》中规定,婚前非完璧之男子,不得为夫。
而那定远将军陆修,淫浸军营十五年,说是完璧,谁又信呢?
嬴沈没有点破这层,只是轻拍了拍姜洛的肩膀,含混地道:“总之,陆将军绝非……”
她只刚说了几个字,恰在此时,马车猛地刹住了,车内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嬴沈与姜洛二人整个身子便向后仰栽过去,差点撞到了车壁上。
却听外面一阵嘈杂争吵,还夹杂着乌孙骓的阵阵嘶鸣。
“你们不要命了,怎么突然横拦在路中间?”赶车的壮妇李大娘坐在车前,使劲拉住缰绳,怒视前方。
她们这一队人马行得并不算快,就在快到关口时,却冷不防从路旁杀出来一队轻骑。那队轻骑每人一身银辉铠甲,锃明瓦亮,身下骑着毛色各异的矮马,手上一人一柄燃烧着的火把,横围住十丈宽的官道,将前路堵死。
“你等都是甚么鸟人?做甚么鸟乱?俺们可是镇守大周的兵士,奉姬潇节姬将军之命镇守于此,你们还想跑?”领头的军妇大手擤了把鼻涕,她举起手中的火把,向前伸探,故意在乌孙骓面前摇来晃去。
那乌孙骓再通人性,到底也只是个畜生,见了火光,登时发狂,扭起长颈,四只蹄子向天处蹬。
“你……!”
李大娘气结,使劲抓住缰绳,牵引住受惊的乌孙骓。
却见车舆侧的帘子拉开了一角,半露出一只小脑袋,懵懵懂懂地问:“发生了什么事,车怎么不走了?”
只见那女孩身量未足,容貌初显——是个极标致隽秀的女孩子,琥珀色的眼眸中神采奕奕,尚有着未知世事的无忧无虑。她只是随意掀开帘子,举手投足却带着一番贵气,便可知她是从小浸在礼节中,即便是细微小事,都有一番脱俗的气势来。
领头军妇不禁眯了眯眼,诧异地上下打量了那女孩两眼,犹豫片刻后,才又重复道:“俺们奉定远将军姬潇节之命,镇守在此,莫说是你们,就算是一只撮鸟过境,都得应了老娘们的许才行。”
姜洛听此,指着车侧顶上悬挂着的幡旗,笑问道:“你是新来的罢?这是姜家的车马,在江南道内只要看到这幡旗,都是通行无阻的。”说罢,姜洛将一封信递过去,道,“这是姬潇节将军的手书,还请过目。”
“我的傻洛洛,她这是向你要钱呢。”嬴沈听她二人说话,只半眯着眼,手中挽着个骆驼皮篆花酒囊,仿佛一切尘事都与她无关,笑对姜洛道,“你没在道内行走过,不知道她们这些兵油子的骄悍之处。她们平日吃拿卡要都是习惯了的,久而成例,并谓之‘孝敬’。不给足了‘孝敬’,她们是绝不会给你放行的。”
果然,那领头军妇只是略扫了一眼,便道:“这上的印泥仿佛有八成新,俺不认得这章儿。”
姜洛眉头微蹙,亦明白过来她是故意找茬,因问道:“那究竟要如何才能走过这官道?”
“之前倒是有旧例,只需捐一笔款子,当作路捐。俺们给你作担保,保准让你顺顺利利走出淮南道。”那领头军妇也不多费唇舌,直接开门见山地回道,后又说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银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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