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怪乎叶家的各位老头子登时如此暴跳如雷,实在是叶轩的誓词太过大逆不道、罔顾人伦,让这群‘宗族’之人瞬间生出了想要一巴掌拍死他念头。
不过相较于六位几近肝气郁结的老者,以及侍奉在周遭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叶氏仆从们——那位在高位上的孟姓的脸色倒是较之前好转了不少。
“好,那我便信你所言。”
看来皇室与叶家的关系并不好,天舒甚至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加遮掩的笑意。
毕竟任谁都清楚,「发誓」和「朝着天道起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不光是字面上的差异,二者在本质上就有极大的区别。
「发誓」只是单纯的口头保证,遵循与否还是要看誓者本人的道德高低程度,即便是违反了誓言也不会遭到任何的谴责与制裁。
可「朝着天道起誓」却恰恰相反。
修真之路乃逆天而行,讲究的虽是一个逆字,却并非是与天作对之意。
常言: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留一线生机。那一线生机便是道法,便是修士逆天之行的唯一出路。修行,即是寻找出路之旅,即是与天并行,争永生之机。
虽然叶轩早在四年前便失去了修炼聚气的能力,可他毕竟曾追寻过长生,以至其至今都还在天道的约束之下。
若有朝一日他违反了起誓条约,与宁宛再见了面...那么天道的怒火便会降临在整个叶氏一族的头上。
‘真是好算计。’
黑衣剑灵触目感叹,越发觉得少年比她想象当中要机敏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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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叶家正厅中。
只见绿衣丞相广袖一挥,堂中便掀起了一阵夹杂着淡淡桃花香气的清风。不过眨眼的工夫,火炉前的地毯上凭空而出了二十余个大小不一的红木盒子。
突然出现在地上的东西让一旁沏茶的侍女双手一抖,差点将东西洒到了杯子外边,就连叶臻的眼皮也冷不丁跳了跳。
空间戒指!
这位年迈家主的目光从诸位长老脸上扫过,眼神碰撞之际都从对方处看到了几分惊奇。
唯有使用特殊的「空间石」为主,辅以数种珍稀材料才可能炼制出的一方小空间。在广阔如南宿的土地上,这种宝贝也不过是屈指可数。
虽然叶家也有一枚,却没想到在孟彦的手上也能看到。
....听说这位孟姓丞相并非出自世家,背后也没有特殊势力,却年纪轻轻便突破到了金丹期,又以雷霆手段拿下了南宿国丞相一职,可谓是举国一段奇谈。
不知道这储物戒指与灵草丹药,是圣上交代着让带过来的,还是...
“东西都在这儿了。贤侄可以去点点,看看我所给的东西够是不够。”
“丞相多虑了。”
生怕叶轩再一次口出惊人,坐在叶臻对面的大长老赶忙抢着答道,“三日之内,我叶家定会将退婚书送至公主府。”
孟彦摇头,露出不尽如人意的神情。
三日都等不得?
如此着急?
“既然如此,明日早朝之前如何?”觊觎着地上的木盒,叶臻话语里也多了几分谦卑。
他朝着宁宛处拱手,“还请公主差人在门房留意一声,以免错过了帖子。”
几息过去了。
叶臻话中之人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一言不发。
这位备受宠爱的公主,脸色自从叶轩念出那句誓言之后就没有好转过,就连刚才那两声惊呼也有一句是来自她的。
天舒心下了然,朝着宁宛望去:
金色衣少女的眼神果真一直停留在叶轩的脸上,是半刻都未曾离开。
至于当事人...此时的少年正低着头,用食指扣着腰间那根破棍子上的铁锈痕迹。
拱着手的叶臻半天没见宁宛答复,视线只能依依不舍地从那些灵草丹药上离开。
想着这位公主也是忒不给面子,竟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等、正要再次开口时,却在抬起头时见到了这幅场景!
他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这混账东西对宁宛也许并无意思,可女人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
万一叶轩的一番话勾起了人家公主的好胜心与好奇心,再像多年那样对着人四处‘埋伏’...
他们叶家虽然是四大家族之首,可这位置却也是外强中干,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般稳固。
尤其是近两年来家族势力逐渐扩大,多多少少受到了皇室的不满,于是明里暗里地抬举着城北的齐家。
若是公主对叶轩无意也就罢了,假如真的又来了心思...
叶臻越想越糟糕。
叶轩这几年来在族里的处境他自己不是不清楚,可他那天道誓言里说的可是‘宗族全灭’,钻了空子之后和他本人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想到未来可能出现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流离失所...
他奶奶个腿,当年就应该将这个祸害赶出去自生自灭!
站在一旁的叶轩突然感觉有些冷。
少年于是拢拢衣袖,紧紧腰带,然后朝着火炉的方向又走了两步。
一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孟彦不愧是心思缜密。他如炬的目光冷不丁地从宁宛与叶轩身上扫过,“今夜宫中还将招待一位来自五蕴宗的长老,以商量公主的拜师事宜。我等在此处也浪费了不少时间,就不再多留了。”
一句话便让宁宛从她那飘忽不定的思绪当中解脱了出来。
就算她对叶轩再有兴趣,和五蕴宗的弟子名额以及她的前途相较,那是绝对无法相提并论的。
果然,金衣少女的呼吸在微一滞后便恢复了正常。看叶轩的神色中也少了几分不可置信,多了几分潜藏的恨意。
不过这群人的弯弯绕绕也真是够有意思。
天舒在这儿看了半天,很是艰难地将事情捋清楚了。
叶家害怕公主对叶轩有意思,强行要和人见面而导致宗族全灭。
而那位丞相害怕叶轩的誓言影响到了公主的修行,恐留下心魔,于是给人下了猛药,彻底断绝了这个心思。
不过他们都忽略了叶轩的意思。
照她看啊...
两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可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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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宁宛与孟彦便要离开了。身为叶家嫡系的叶轩原本是要跟着叶臻一同相送,却被诸位长老互相使眼色暗拦了下来。
——现在应该没有任何人希望他再与宁宛再碰面了。
还真是怕死。
少年与剑灵的心中同时闪过了这个念头。无言以对的天舒翻了翻眼,然后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火炉旁的那些小盒子上。
她眯起眼睛嗅了嗅:
丹药全是「回元丹」,灵植都是「玄清草」,都是相应品阶中的普通货色。
‘不过蚊子大小也是肉嘛。’要真到了饿的没办法的时候,她连树皮都愿意啃,现在,不错咯不错咯。
暗自欣喜的天舒甚至还在剑灵空间内转了个圈。
可她欢喜着,欢喜着...挎着她的叶轩却还站在那儿,连那五位长老也都未曾离开。
天舒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正容亢色...眼神冷漠...这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等等,这群人不会想三拳两掌打死叶轩,然后从根源处解决誓约问题吧?!
黑衣剑灵心中咯噔了一下,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贴近着真相。
‘要不要将地上的那堆东西都吞了,然后拼了老命将叶轩带出去?’
‘但是这个金丹期不太好解决啊...’
“婚约已解,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大长老命丫鬟添了一杯热茶,捧着杯子望着叶轩。
“我在想怎么将这些东西都拿走。”
少年诚实地回答道。
他这话让一旁的三长老露出了一丝冷笑,“发了那种毒誓,你还想要东西?”
什么?!这群老不要脸的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居然想把东西都昧下?!
天舒被这群人的厚颜无耻惊到了。
‘叶轩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正厅的大门敞开着,雪早就停了。
只剩下冬日猛烈而又呼啸的冷风一股接一股地涌入屋内,将少年的身前背后吹出了两种温度。
和天舒想的一样,“这婚是我退的,要求是我提的,怎么就不能将东西都拿走呢?”
叶轩说这话时,大长老始终在颔首。可他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却不像看上去那般善解人意。
“东西可以给你,但不是白给,要拿东西来换。”
“不行。”
要拿东西来换?
拿什么?
天舒有些疑惑。
种种迹象都能表明,叶轩只是个父母双亡并且还不受重视的孩子。这样的他还有什么东西能入了叶家长老们的眼?
她将神识在叶轩脸上扫过。
不过看他那一副坚定不移的模样,也许...真的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吧。
两人的对峙并不会因为天舒的思索而停止,坐在堂下的四长老突然整了整自己的衣摆,然后站了起来。
“叶轩,你曾经是我叶家最受宠的弟子,也是整个南宿出了名的少年天才。年仅十岁便有炼气八阶的修为,若是没有那一场意外,现在的你也许已经到达筑基期,甚至是正在冲击更高的境界也并非不可能。”
“你爹娘的惨死给你留下了不少的打击,而你挺过来了。”背对着叶轩,白衣老人的语气平淡得不似寻常。毫无先前惩戒弟子时的那般暴躁。
“但是有些事情是你挺不过来的。”
叶轩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整整四年了,你无法修炼,无法聚气,这并不是我们的错。”
“是你的错,叶轩。”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可那内容却却不堪极了。
“是你非要外出试炼,导致丹田破碎,还让我叶家损失一枚天才!”
放屁!
天舒破口怒骂。
修炼之人若是屈居一处就废了!就算他外出导致丹田破——
等等,丹田破碎?!
天舒一瞬间顿住了,可她又转念一想。
‘不!不可能!’
叶轩与她签订了契约,若是他丹田破碎...她闻言朝着少年的丹田方向探查,果真有细小的碎纹。
可那绝不是丹田破碎之景!
有一圈淡淡的真气还在运转着,仅仅是无法被收纳——而并非像无底洞一般,无论进去多少都会消失无踪。
那是什么...
天舒只觉得熟悉极了,却半天叫不出名字...
“叶轩,当年万剑宗某位长老在游历之时给了你一块弟子玉佩,是也不是?”
沉默间,提问的是看起来最年长的老者,大长老叶天。
老人捋了一把那标志性的长胡须,见少年不言语,也不生气。
“虽然在你无法修炼之后,那东西又被收了回去,可据我所知...他们还给了你别的补偿。”
“嘭”的一声。“不对!”二长老出言打断,刚才的声响便是他一掌拍在了椅子上。
重击之下,搭在老人手下的木制扶手已经断了一半,露出了微微发朽的芯子。
“不是对叶轩的补偿,那是对叶家的补偿!”
“我叶家已经因为你的过失而损失了一名天才弟子,叶轩,不要因为你的一己私欲,而短了家族的大好前程!”
“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没有!
看着曾经和蔼可亲的老人们如今‘义正词严’的模样,少年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
唯有他紧紧握着「天舒」的右手在颤抖着。
‘唉....’
少年耳边仿佛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叹息。
-
对峙还在进行着,不管叶轩看起来不太稳定的情绪,“二哥说得没错。”叶放的眼中闪着讳莫如深的光芒。
此刻的他哪里还像叱咤南宿的金丹真人?反而更像是一个正在绞尽脑汁让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商甲,叶家重利的本性可谓是让他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他捋捋胡子继续说着,“那位万剑宗的长老见你无法修炼,却仍对你心存仁慈,于是将进入某个修炼秘境的名额交给了你,我说的对吗?”
叶轩沉默。
“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听我一言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坏处。”
“既然你已经无法修炼,便不要再考虑那个东西了,还不如拿上几颗丹药,出去卖钱也能保你衣食无忧。
“可若是你执意坚持,最后就是人财两空,什么都拿不到。”
四长老话音已落,叶轩仍是不动声色。
叶轩会怎么选择。
剑灵空间内,天舒这次是真的猜不出来了。
直到半晌过后,她才听见少年说了一句,“好。”
一锤定音。
见叶轩妥协,四长老满意地点点头。堂中众人皆满面春风,唯有天舒闷闷不乐——
她的视线飘忽不定,却在随意扫向那些紧闭着的木盒时灵光一闪来了主意。
大庭广众之下,叶轩不顾他人的目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少年高高抬起了自己的左脚,两手扒着脏兮兮的鞋底,欲将其脱下来。
看着他这副滑稽的动作,四长老面上平静如水,内里却是喜不自胜。
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没有找到那东西,谁能想到这小子居然将它藏在了脚底下,还一直随身带着?
只见叶轩把手伸进鞋筒里,将底部的垫子抽了出来,然后左右抖了抖鞋子。
随着“当”的一声,一块通体绿色的玉石从鞋中砸到地毯上,发出闷的一的声响。
天舒看见上面刻了一个“书”字,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长的这般朴素的秘境钥匙。
将陪伴了自己四年之久的玉石把玩了片刻后,叶轩才优哉游哉穿好鞋子,站起身来轻轻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碰巧此时叶臻刚进了屋,叶轩于是朝他走去,欲将手上的玉石递给他。
“放这儿吧。”
将他动作看了个全程的叶臻没接,心知他是嫌弃,叶轩挑眉撇嘴,倒也听话的将玉石搁在了他的茶杯旁边。
“选吧。”
这老头还真是会装大气。
叶轩下巴朝着火炉处点点,“不必了,我各拿一半。”
叶臻满意地点头,找到了最想要的东西,这位老家主心情舒畅,广袖一挥,那百十来个盒子中间就出现了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靠近左边的是叶家的财产,而靠近右边的是叶轩的东西。
“我差人送到你房里去”
“不必了。”叶轩的拒绝几乎是贴着叶臻的最后一个字说出来的。
见他身上没带任何包裹的叶臻不以为意,只是当人在逞强。
却在下一秒就见到叶轩将腰带松了松,然后将整个领口都往外提了几下。
叶轩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处,示意如此这般,也不嫌硌得慌。
而在少年做好准备工作、并朝着地上那数十个木盒走去之时,天舒彻底来了劲。
‘嘿嘿嘿~’
颇为阴森的笑声回荡在剑灵空间内,显得有些缥缈。
快了快了,就在眼前了!
在叶轩伸手装着东西时,天舒默念口诀,将「敛息术」系施展到极致,然后朝着属于叶家的那一盒盒东西探了过去——
平日里的剑灵最讲究细嚼慢咽,但此刻却没有多余功夫让她慢慢品味。
若是叶家众人的修为再高些,兴许就能看到一根根黑色的丝线从叶轩腰间的棍子处散发了出来,然后贪婪地将那些木盒团团裹住。
可惜他们看不见。
叶轩收拾的并不慢。
知道时间紧张的天舒使劲汲取着丹药以及草药的美味,不过常言道:做人留一线,她只是堪堪吸取了其中近九成的灵气,然后就很快将手收了回来。
“真是意外地收获。”她舔了舔嘴唇。
要是这些东西全是叶轩的,她估计还不好意思拿这么多。可这些东西都要被其他的人拿走了,自己肯定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不要白不要嘛。
况且只要不打开盒子好好验货,无人能从「回元丹」与「玄清草」的外表看出其‘亏损’的内里。
而且就算被叶家人发现了,那也绝不会牵扯到叶轩的身上。
谁让刚才孟彦说要验货时,他们自己不愿意打开看呢~
喜滋滋。
将东西拍拍好放进胸口处,叶轩抱着一摞一摞层层叠叠的东西正欲往回走时,突然被叫住了。
“等一下。”
还等什么?
对「敛息术」信心满满的天舒并不慌张,可对于叶臻的突然叫停她还是不甚理解。
难道这是有发现叶轩身上有什么忘记搜刮走的好东西了吗?
“虽然你不能修炼,但自始至终都是三房的孩子。成天在腰间别各破烂是怎么回事?让外边那些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叶家落魄到连把剑都给弟子准备不起!”
叶轩没有应声,甚至连头也不回,叶臻说完话后他已经远远的下了台阶去。
“混账东西!”
这位‘亲爱爷爷’的骂声似乎回荡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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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穿越层层密密的林子,许是晚膳时间到了,这次倒是没有遇到无端挑事的人。
耳边尽是少年怀中木盒相撞而发出的细小声音,明明自己争取到了想要的东西——虽然不是全部,可天舒却没觉得叶轩的心情有多好。
相反,少年的冷静在此刻看起来显得有些凄凉。
抬头望着因雾气而被遮掩住的弯月,叶轩的脚印于积雪的小道上留下了唯一的一串印记,久违的想起了一些小事。
他们三房本就人丁稀少。
父母去了之后,院里的人走了十之一二;他成了废物之后,仅有的几位奴仆叶选择另择新主。
偌大的小院也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又过了半年,因为大方的嫡出儿子修炼有成,那院子最终又被叶臻给了出去,以资鼓励。
于是最后留给叶轩的,就剩下了靠近弟子房方向的一间破旧茅屋。
冬日凛冽的寒风刮的木屋小门吱呀乱响,这仿佛是哀嚎般的刺耳声音听的人心头上萦绕着股子烦闷之气。
破旧而又沾着些朽气的木板上贴着两张浅粉色的门神图纸,许是有些年头的缘由,颜色几乎是掉了个干净。
天舒叹了口气。
门合上的瞬间,耳边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没有那扰人的声响,耳边剩下的就只有少年扑通嗵的心跳声。
剑灵将神识摊开来——
一眼便能望穿的破旧老屋,实在是简单极了。
一张床,一张桌,两张椅子外加灶台改造成的供桌,以及那一个耳的香炉里插着几根儿燃尽的香签儿...
他就住在这种破地方?
叶轩随手将天舒靠在了床边,脱了鞋子坐到了上头,接着将怀中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了褥子上。
他看着少年盘起双腿,做好了运气的准备,然后再看着真气在他的胸口处走上一圈再原封不动的出去。
天舒发现,他们二人虽然只和他相遇了这么短的时间,可这位少年却在不停地刷新着她的认知。
叶轩比她想象当中的勤劳多了。
于是剑灵也收回了神识,将全身的力量都调动起来,来消化刚才那些灵草灵药的真气。
至于叶轩丹田的疑惑,也许过一会儿就突然想起来了呢。
微弱的油灯在黑夜中晃动,粗糙墙壁上所投映出的少年侧影无端又添上了一丝萧索。窗外雾气逐渐散去,出现的并不是久久期盼的弯月,而是暴风骤雨的袭击。
时间分分秒秒的流淌过去。
随着冬日的第一滴雨水落在草屋顶上,剑灵空间内,一袭黑衣的天舒终于完成了消化,在不知不觉中迈入了二阶灵器的门槛。
伸了伸懒腰,自觉浑身充满力量的天舒观察着自己的‘身躯’,发现上面的铁锈脱落了些,连棍子整体也多少有了点光泽。
按照越清尘专门给她编纂的《九天十域第一神剑天舒完全进化史(册一)》中所写,待她进入下一个大境界,成为宝器的时候,就能彻底摆脱棍子的形态。
未来可期,真的是未来可期啊!
喜滋滋的天舒扳着指头算着日子,最终没忍住在自己的小空间内来了一段老年迪斯科。不过...她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操纵本体呢?
蹦跶着,天舒突然想到这事儿。
于是她仅是存着试探的想法操纵自己的本体——完全是意料之外!
居然可以动了!
小小剑灵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的晕头转向,这简直比突破道器还让人喜出望外!虽然动的幅度不大,自己甚至无法起飞发起攻击,可是小点的动作还不是手到擒来?
——比如左右滚。
都说经历了大悲之后的人都特别容易满足,现在的天舒就是如此。
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像是找到了什么稀奇的玩具似的。
“已经这么晚了吗。”
一声喃喃自语自屋内响起,听到声响的天舒赶紧停了动作,只剩神识在房中乱飘着。
是陷入修炼的叶轩醒了过来。
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少年撑着胳膊挪到了床边,微微活动了一下自己的上肢,然后踩着鞋子站了起来。
一袭棉衣的少年走至床侧,打开了那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木柜,将里面唯一的一条打了补丁的灰色棉被扔到床上后,又从水缸了舀了一盆水。
冰冷的水拍打在叶轩的脸上,他使劲地搓着自己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么多些年来的委屈全部洗掉。
少年的动作幅度如此之大使得盆中的水所剩无几,几乎一大半都洒在了地上。
他那满是冻疮的手扶着盆边,看着水中那张不再清秀的面容,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经逝去的娘亲。
巴掌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经常散发着神奇的吸引力,让年幼时的叶轩眷恋无比。
天舒就这样看着他,半天过去了,却什么都没有想。
-
将屋中的残迹收拾干净,窗外的瓢泼大雨使叶轩打消了去烧水沐浴的念头。
“今天就先这样睡吧。”
他打了打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手向腰带处摸去。
简单缠绕了两层的长布极好解开,叶轩将中午四长老‘替’他强抢来的深黄色外衣脱下挂在一旁,明天不知道是否还要穿出去。
然后是下午两人相见时所穿的那件单薄外套,再解,继续挂在一边。
一件,又一件,直到视线中出现了少年的后颈。
!!!
这!是!要!干!什!么!
剑灵空间内的天舒正在内心呐喊着。
虽然继续看下去,她很有可能过不去自己心理这关,但是如果她不看下去,之后肯定过不去自己心理这关啊!!
看不看,到底看不看!
纠结了半天的天舒狠下心来,决定只看一眼。
就看一眼,真的就看一——
随着叶轩将里衣褪去,天舒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肉身,反而是一具干瘪到令人心中一凛的躯体。
‘他实在是太瘦了。’
不光是瘦,他也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看着叶轩背上那几乎覆盖了半个背部的巨大烧痕,以及那零零散散加上将近有十条的伤疤。她突然想起了大长老的话。
这些应该都是在那次试炼中留下的吧。
黑衣剑灵将神识尽数收了回去。
-
直到外面传来的上床的踢踏声,天舒这才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大大咧咧朝外看去。
换上了一身干净里衣的少年正将被子抖开,然后径直躺下。不过半盏茶功夫,剑灵的耳边就已经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
她看着叶轩哪怕是在睡梦中都始终不肯放松紧紧皱着的眉头,突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屋外,大雨滂沱,雨滴落在屋顶上嗒嗒作响,在苍茫而寂静的夜中如同一曲动人的乐章。
屋内,烛光微曳,平躺着的少年紧闭双目,床脚处全是他辛苦抱回来的木制盒子,而里面装的都是有些普通人劳苦一辈子都换不来一株的草药、丹药。
靠在窗边的棍子突然动了动。
在雨滴声音的掩护下,毫无察觉的叶轩依旧紧闭着双眼。
一圈,两圈。
往前蹭两下,再滚一滚。
操纵着自己圆圆的身体,「天舒」慢慢朝着少年的方向挪动着。
快了,快了,马上——
碰到啦!
只见暗红的双目猛地睁开,像是牢牢刻在身体上的本能,叶轩一个翻身单膝跪地,迅速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匕首。
他警惕正四处张望着,却什么都没发现。
“轰隆。”惊雷突起。
正躺在床上的天舒被震的小小晃动了一下。
少年望向窗纸都遮掩不住的银白色闪电,又看了看原本自己摆放「天舒」的位置。
是雷声的缘故吗?
没有多想,他又将「天舒」放回了原处,随即躺了下来。
许是疲劳到了极致,这次倒下的叶轩比刚才睡过去的还要快。
天舒决定放肆一回。
一圈,两圈。
往前蹭两下,再滚一滚。
又碰到啦!
“……”冰凉的棍子触碰到少年的脸颊,睁开眼的叶轩终于感觉到了浓浓的不对劲。
他一把抓起手中的天舒,又看了看床尾。
然后装作毫不知情一般将东西又放回原位,掀开被子再一次躺下。
不过少年那微微抖动的眼皮暴露了他自己。
居然还玩装睡这一套?
剑灵空间内的天舒快要笑傻了。
白天看他与人对峙时是沉着无比,现在看起来,还是蛮可爱的嘛。
于是再一次的。
一圈两圈——
这次的天舒还没滚到叶轩身侧,就被猛地抓了起来。
大眼瞪小眼,‘他会怎么办呢?’
小小剑灵表示自己有些期待,在他猜测着叶轩是不是会再一次装睡的时候,发现对方突然蹿到了床板下边去。
‘……’不会吧,这是害怕了吗?
‘可是害怕的话,还抓着我做什么?’
被攥在少年的左手中,搁置在床板上的天舒听到了床下哐啷哐啷的动静。
伴随着一声闷响,顶着红红额头的叶轩从床边冒出了眼睛。
她发现少年的右手上抓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黑色的符。
好巧不巧学过画符的天舒歪着脑袋看去:
……
‘狗屁不通,什么玩意儿。’
就在天舒研究着那张纸符的用处之时——
“啪”的一声,沾了一口唾沫的红纸被贴在了她身上。
天舒:……
修仙之人怎能如此迷信!
最终,被贴了红纸的天舒只是被随意扔在了桌子上,至于没被扔出去的原因...
在这个灵气稀薄的可以让一位高阶修士原地憋死的地方,这可以归结为叶轩他小门小户,没多少见识吧。
天舒暗自偷笑,从桌子的角度看着少年的睡颜,用自己手头仅有的灵力施展了一道「回源咒」。
‘不到最累的时候用它就是浪费,现在好好睡一觉吧臭小子。’
一夜无梦。
-
“吱呀——”是窗户打开的声音。
破晓时分,独属叶轩的破旧小院内寂然无声,唯有屋中数盏油灯伴着雨后寒风,烛焰摇曳,灯芯微曝,不时发出微弱的声响。
听着远处依稀传来的弟子练武时的呐喊声,叶轩起了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手放在脖颈处的动作接着一顿。
不对劲啊。
这般想着,少年再一次伸了伸腿,动了动腰,长期练武所挤压得劳累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要让天舒来看,他那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眼袋加黑眼圈都在今天消下去了不少。
“怎么回事。”
费解的叶轩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而后有如灵光一闪般转过身,在屋内寻找着那个‘身影’。
——昨天顺手捡来得黑漆漆棍子,正斜靠在自己床尾的地方。
“奇怪...”
没有红纸,没被扔在桌上...“可能真的是一场梦吧。”
很快将此事抛到脑后,叶轩将挂在一旁的衣服都抖抖干净,然后依次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当然,那位庶长子得衣服他是没再碰了。
不是因为穿上后会被人挑三拣四,那内衬上沾了不少脏东西,他不希望自己身上这件洗好滴干净外衣被弄脏罢了。
洗漱完毕又将屋子收拾整齐,面对着刚被他放在桌上的棍子,叶轩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带出去。
思虑顷刻,少年用食指在茶壶中沾了点水,然后将手伸出了窗外。
天有大风。
他又将头整个探出去。
又有阴云...
叶轩将「天舒」放在地上墩了两下。
今天怕是要下雪,山路也估计不好走,杵根什么东西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
少年心中完全是这么想的。
不过此时的天舒却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正化身剑体,躺在空间内补充着睡眠。
昨夜那个「回源咒」确实是回了叶轩的‘源’,但是却把她抽的一干二净,以至于整个灵体累到虚脱,无奈收回了所有感官,想要趁此机会多休息一会。
离开时将小木屋上了个锁,叶轩可没忘记自己还有些值钱东西。
不过幸好叶家的那群人都觉得自己晦气,平日里不会靠近此处半步,否则他小小的一个锁,又怎么可能拦得住真正想破门而入的人呢?
不再走昨日下山时走过的大路,今日有正事要办的叶轩没工夫去和可能碰到的叶家弟子耍嘴皮子。
揣着棍子的少年灵活地穿梭在叶家的竹林中。
按照记忆中的路,只要再过两个弯,再在杂役房后南边的树林方向走上个百米,便会出现一条山上的捷径。
虽然多少有些危险,但只要多加注意脚下,便不会有什么差池。
-
这一路确实是清闲,半个人影都没碰上。
不过就在叶轩穿过杂役房的某扇窗下时,屋内神神秘秘的一句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哎哟,你听说了没有啊。”
“还听说呢,那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万叶堂跟前侍奉着!”
万叶堂?
原想就此离开的少年,伸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那真的是?”
“大长老的「五虎爪」功力大胜从前,那一击之下,书房的墙可是塌了一半!”
“当真?”
“你若是不信自然可以去看看,还问我做什么。”隔着一堵墙的叶轩都能想象出此刻说话之人的表情,可那人越这样,他就越好奇。
于是少年将衣服下摆提了起来,然后蹲在了窗户下头。
“哎哟,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为什么大晚上闹了这么大的阵仗...难道是因为那个废物退婚的事情?”
……
虽然知道退婚一事定会不胫而走,但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别人叫自己废物的心情还是十分复杂的...
叶轩摸了摸鼻子,继续听着。
“不至于吧,退婚那都是昨儿下午的事了,没必要晚上才打起来,更何况咱们叶家一向是心齐,一定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哎...希望不要波及道我们这些家仆就是。”
“不过昨天闹得可真是大,最后我从书房收拾出来的破杯子都有十多个!但是最后几位长老的火气却突然消了,你猜猜是为什么?”
“为什么?”
叶轩也想知道为什么。
“兄弟,别调人胃口了,赶紧说赶紧说。”
“听说是大少要爷回来了!”
“啊?哪个大少爷?”
“哎!说这话可小心舌头不保!”那人的声音立马低了下来,“这叶家只有一位大少爷,当然就是嫡出的长子啦!”
“如今潜龙归位,那些装模作样的小虫自然是无可遁形...”
听到这儿,叶轩便不再听下去了。
叶青河要回来了。
他和这位长房嫡长子的‘恩怨’,可不是一两句就能说得清楚的。
在叶轩父母还健在之时,大房与三房的关系是整个叶家中最好的。
两位媳妇平日里便约着一同绣花、逛街,似是有说不尽的话题似的。
他今年十五,叶青河长他四岁,年龄相差不大,自然也是十分亲近。
不光是一同练武,小孩子家家玩累了有时候还会抵足而眠,就连叶臻都说他们虽非一脉所出,却犹如至亲兄弟。
可这样的日子却没有维持多久。
在他五岁那年正式踏入修炼一途之日,便被检测出拥有极其罕见的天赋,若是将心思全都放在修炼上,那将来必定成为南宿国的第一人。
那检测之人收了好处,自然将自己所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三房的众人以及叶臻、诸位长老都是满脸笑意,每个人都将他抱了好一阵,还夸他是叶家未来的支柱。
可是却没人在意被他邀请而来的叶青河。
在被夸的脸红的小小肉脸少年终于被放下来,伸出肥嘟嘟的双手开心的朝着这位最宠爱自己的哥哥跑去,得到的却不是往常的摸头与夸奖。
他被一把推倒了。
小叶轩没有哭,可叶青河还是被罚跪了整整三天。
从那时起,一切就都不同了。
他与叶青河的隔阂在不知不觉见越来越深,形成了一层不会随着时间而变淡的障壁。
曾经的他不懂,以为是自己的天赋让他感受到了压力,可是现在看来...伤害那位大房嫡长子的仅仅是叶臻当初的一句:
“我孙儿叶轩本就是旷世奇才,以后接手叶家家主一位,也不算亏对我列祖列宗啊!”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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