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斩风在白玉京所获不小,短短两日光景已然叫神府稳固,隐隐能重新构筑领域。这只白虎怀着隐秘的骄傲,只想同她一个人分享这一点愉悦。
但——
苏小满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离不开他,只这两天身边的兽竟又换过一茬。
她总能招来一些奇奇怪怪的灵兽。
从前是狐狸鲛人,现在又变成寻常山兔,往后还有什么呢?
陆斩风陡然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情绪,仿佛属于他领地上的所有物被夺走,金灿灿的瞳孔一下子化作竖瞳。
一不留神踩在林慕妍肩头那一脚力道瞬间重了。
“咔嚓——”
令人耳酸的骨裂声成功吸引住田边的苏小满,叫她逮着萝卜走近来。
她下巴边沾上了点草木灰,再没有一丁点独属于他的气息,身上那股淡淡的草木香中反倒夹杂着其他兽的味道。
陆斩风垂下眼,甚至说不清心口那股莫名的烦躁是什么。
或许是在为这样急不可耐来寻她而自恼,又或者是因为那些说不出的私心……与独占欲。
苏小满抱着萝卜蹲下来,弯眉正要开口打招呼。
骤然被狂风糊了一脸,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屁股蹲,连萝卜大爷都掉出去了。
苏小满:“!”
有人想暗鲨我?
蹲坐在沙地上的小白虎微微眯眼,脚底碾过一张未能激发的雷云符,平声道:“这个人鬼鬼祟祟想偷袭。”
“又是这个林慕妍。”季泷霜抱臂扫一眼,冷着脸把人扔回灵药峰老家。
好端端一个小美人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知道肋骨断了几根。苏小满低嘶了声,弯眉又笑道:“陆小喵,还好你来得及时。”
小白虎几不可闻嗤了声,踩着砂砾与萝卜,示威一般来回晃了一圈。
最后,矜持地趴在苏小满摊开的双手边被她抱了起来。
【总有刁兽想害爷!】被踩了几jio的大爷痛呼。
苏小满:……
你一根萝卜就不要挑衅大哥的威严了。
陆斩风咽下半个呵欠,脑袋埋在苏小满颈窝边,沾上灰尘的尾巴晃晃悠悠绕在她眼前。
果不其然,有点小洁癖的饲养员当即将大萝卜收归乾坤袋,逮着灰白的尾巴轻轻拍了两下。似乎觉得手感不错,不动声色又rua了两把。
她从尾巴尖尖这一点呼噜过一趟,叫绒绒的白毛炸成一团。
偷偷觑他一眼,又严肃地顺过毛,规规整整擦干净并不存在的灰尘。
似乎睡着的小白虎绕着苏小满的手腕一松一缠。
心下一嗤,幼稚的人类幼崽。
*
苏小满将将完成三日除草任务,未能喘匀一口气,又被掌门召去璇玑峰,便是有人上门讨说法。
一个门派但凡涉及到内外两个字,一般都不大对付。
比如内功看不起外功,再比如归藏这里外门瞧不上内门。
苏小满无视来自便宜师兄的欣赏,从头捋了一捋书中归藏派的大致情况。
百年前师祖天羡子与前任掌门相继坐化,门中曾一度内乱不止,各脉争来斗去却爆了个冷门,最后由前掌门座下平平无奇的三弟子继任大统。
凡此种种,早让外门各峰主们心怀不满。
再者,归藏内外之分不严苛,细数各代掌门中出自外门的能人也不少。
宽松的门规显然养大了一部分人的胃口。
到如今颇有些内门嫡系势弱,外门旁支野心勃勃,想要借机上位重新洗牌的意思。
苏小满站在中央被告席,小手搭在猫背上觑一眼堂上众人。
外门乌泱泱一大片人,先从人数上胜过半筹。
再看内门璇玑各脉,加上各峰首徒亦不过寥寥五六人。那可真是凋零内门手牵手,谁先崛起谁是狗。
再看,奄奄一息的外门小公主林慕妍躺在修真版简易担架上。
她那个即将上位当峰主的丹修爹板着一张脸,矜持地用眼神示意弟子向众人禀明前因后果。
堂前聚起一面水镜,回溯着当日陆斩风如何一爪子揍得林师姐不能自理。
这镜中事掐头去尾,净用那春秋笔法把林慕妍的错处一一摘去,看上去倒像是苏小满纵容灵兽肆意打杀同门。
最后,小弟子挥手奉上一份伤情简报。
这才合手退了下去。
掌门按着眉心,却没有尽信,只问:“你怎么说?”
苏小满实话实话:“弟子遵照掌门之意,认认真真侍弄灵田,除草捉虫。谁知道这位师姐脑袋里哪根弦没搭对,偏偏一上来要打要杀。”
“追逐之下,掉进了小山崖边另一位师姐的灵田。在那位师姐的萝卜田里,林慕妍陡生心魔想要偷袭,这一切皆有人证。”
“你碰上季泷霜了?”宁禄之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嗳,你二师姐是不是特别凶?跟个母老虎似的。”
苏小满:……
我怀疑你在师门里搞小团体,校园冷暴力不可取!
不过,那就是传说中的二师姐吗?
苏小满后知后觉挠挠脑壳,既美且飒,妥妥一个冰美人。
就是嗅人气味这个毛病有点吓人。
掌门眉心一松,摆手:“既是泷霜也看见了,待我召她来一问便知。”
林慕妍暗恨,瞧上去却半点没有当日的跋扈样儿。她低低咳两声,张口便来:“便是她先侮辱先母,弟子一时心急方才动了手。”
苏小满:“?你可真是个茶言茶语十级选手,倒打一耙顺手拈来。”
林慕妍挣扎着想要叩头:“弟子甘愿伏法,但苏师妹这灵猫同样需得问罪。”
林长老将女儿拢入怀中,急急又喂下两颗丹丸。
拧眉看向苏小满,威势如水般倒来:“还不快快将那孽畜交出来!”
只这威压眨眼间就被慕长陵出手抵消。
风暴中心苏小满背脊笔挺,肃声:“我敢以心魔起誓,此前与你林慕妍从无半点恩怨。”
“倒是你三番两次偷袭不成,在这里信口胡诌。”
林慕妍却哀哭:“师妹便是知道我因亡母早逝,自入道之日起心魔常伴,如何非要这般剜人伤疤。”
苏小满:“???你母亲如何干我何事?”
“我可没要你这不肖子孙,还要对你处处留心照顾不成?”
你跟她讲道理,她跟你说情理。你跟她摆事实,她又和你谈感情。苏小满鼻尖一皱,“我看你干脆改名叫林有有算了。”
“……”
堂上吵吵嚷嚷,林慕妍哭哭啼啼倒衬得苏小满这个逻辑正常的里外不是人。
外门众人拉偏架,左一句“和气为重”,右一句“灵宠而已还能再寻”。
话里话外便是要让她把小猫交出来给他们这小公主出气。
连宁禄之这个心大的都生生给气笑了。
慕长陵周身水雾弥漫,陡生的戾气叫掌门吓了一大跳,掐诀打下几个咒印堪堪压住。
“我派藏山老祖曾在巽风台上悟道,立下一道规矩,是谓门中弟子若有仇怨,尽可约战于巽风。”
苏小满手指搭在小猫背脊上,仿佛泥人一般佛系顺毛。最后,她慢吞吞地说:“七尺圆台,生死不论。”
“一只小宠也值得你如此宝贝?”
林慕妍捂着心口,泫然欲泣:“什么巽风台不巽风台,我只要你给个交代罢了。”
苏小满下巴微扬,唇角弯出三分嘲讽:“有本事巽风台上请,这就是我的交代。”
“且看林大师姐,敢不敢应。”
林慕妍支支吾吾半晌,又垂泪不语。
“你们灵药峰首徒稳在练气大圆满已有五年有余,又是灵药峰上天天炸炉……哦不对,是连二品丹都练不成的天才丹修。”
“听说厉害非常。”
宁禄之扫了一眼她怀里挣扎的小猫,挑眉唔了声:“林长老,你这闺女不会真怕了我家小师妹这么个刚入门,连道统都没选过的小弟子吧?”
“这里哪有你饶舌的份。”林长老皱眉,不屑道:“我儿自然是门中栋梁,区区一只小宠予她顺气又如何?”
这位真是位颠倒黑白的好手。
每一位熊孩子背后都有一位三观不正的熊家长。
另一位灵药峰长老却点头附和:“本就是这小弟子出言不逊,有错在先。”
“我徒何过之有?”
慕长陵语气平淡,掷出的茶盖却凌厉如有罡风。险险擦过两个长老喉骨,订上他门背后那面墙。
他轻轻揩了指节溅上的水珠,“抱歉,一时手滑。”
那长老涨红脸颤抖不迭,只感劫后余生。
死死盯着早不是化神剑修的慕长陵,指桑骂槐:“区区黄毛小儿,戾气却如此之重,如何能胜任内门亲传的位子!”
掌门拊掌拍案,内门众人脸色尽变。
苏小满却向上首的师长们摇摇头,向前一步:“我只不过陈述事实,长老们言下之意岂不是觉得咱们老祖定下的规矩有错?还是说,长老们当真有意改立道统,叛出归藏?”
那长老手指颤颤巍巍,磕磕巴巴倒喝:“你、你空口白舌休要污人清白!”
苏小满似笑非笑:“哦,真是清白吗?”
“弟子从前在祁阳曾经听人说,归藏外门几位长老与大衍剑宗来往甚密,颇有些如胶似漆的味道呢。”
她捂着嘴哎呀一声,主动敛眉谢罪:“凡俗中人饶舌,平白脏了长老这一片赤胆忠心。我这区区黄毛小儿果真是不辩流言真假,长老们不会怪我吧?”
众长老:……
好赖都叫你说全了,我们能说什么?
林长老拂袖冷哼:“少在这里巧言令色。”
“今日掌门若不给我儿一个交待,请恕林某以后不能再向宗门上缴灵丹。”
掌门气得肝疼:“你灵药峰中人开炉炼丹,所用一切灵草火精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林长老若想翻脸不认,那咱们干脆就一拍两散。”
“也恕我璇玑峰不再予你们一分一毫!”
堂中气氛骤降。
冗长的沉默中谁也不敢开腔。
掌门叩着茶案一角久久难以平复,他素来知道外门长老瞧他不惯,更是对慕师弟一脉多有排挤。不想近年来变得如斯蛮横,明明是灵药峰的人先动手,却倒打一耙要他这小师侄给个交代。
简直岂有此理!
“师伯,小满还有话说。”
掌门一摆手,“尽管说来。今日有师伯在此,谁也不能动你分毫。”
“我等修行之人,本就是与天争命。”
苏小满低嗤一声,偏凑到林大师姐跟前去意有所指:“如此畏首畏尾,只会欺弱辱小,树靶子,扮可怜。倒不如早早死在巽风台上,不必出去丢我归藏的脸。”
林慕妍不经激,从林长老怀里挣扎着坐起来:“要战便战!”
“只是万一丢了命,可莫要来赖我以大欺小。”
“林师姐,您可总算爽快了一回。”
苏小满乜她一眼,大惊小怪说:“我都要以为你这嘴也被打瘸了。”
林慕妍气得呕出一口黑血,你你我我半天干脆闭上嘴不跟她吵。
反手立下生死契,以精血结阵。黑红相间的阵纹如水一般在脚下铺开,若有人想违背誓言,便要付出神魂为代价。
这样恶毒的法阵惊动了她怀里的小老虎。
他皱着眉,想要开口打断。
但苏小满强行把探出来的小脑袋按回去,滴血合阵。
她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冷极了:“半月后巽风台上,新仇旧恨,咱们一一清算。”
“大伙儿不必动怒,小辈间的切磋罢了。小打小闹,有来有回,倒用不着专程找家长出头。”
宁禄之逮着茶杯,乐悠悠跟她打着配合给这事儿定性,“不过,你们也看见了,我家师妹性子顽劣,可千万记得等闲莫要招惹。”
……
陆斩风心情复杂极了。
他是天生地养的白虎,生而强大,经他庇护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却从未有过这般被人明目张胆的偏袒,蛮不讲理回护的时刻。
她明明那么弱小。
也没正经学过几天术法,如何敢以命相搏?
这种复杂的情绪一直持续从璇玑峰回到撷芳殿。
终于,陆斩风垂眼盯着爪子,出声问:“明明知道敌不过她,为什么还要——”
还要为他出头。
她该知道的,小小练气大圆满的人修,对他来说完全不值一提。就算那堂上喋喋不休的十几个人联手,也奈何不了他。
这几日虽有修炼代替睡眠,但身体还是因为她的精神习惯模拟出浓浓的困意。苏小满脸埋进软乎乎的云被,懒洋洋地晃晃小腿,鼻音微沉:“那不是还有你吗?”
陆斩风:“……”
因为,有他在吗?
他尾巴崩得紧紧的,沉声道:“我会想办法叫你半月内领悟剑意。”
“你应该再霸道一点,就说,就说有我在定不会叫你有事。”
“或者说,天凉了,灵药峰该破产了。”
陆斩风抖抖耳朵,自动忽略听不懂的字眼,他只觉心口微烫,这种感觉熨帖极了。
低低重复一句:“有我在,定不会叫你有事”
苏小满打了一个呵欠,没听见那一句几乎融入风里的低语,含糊着开起玩笑:“有朝一日,等你白日飞升,我岂不是就能成为凡人一家鸡犬升天故事里的……那只小鸡崽?我很好养的,嗯,吃得不多,想要的也不多。”
“不过我胃不太好,就喜欢吃软饭,能躺赢更好。”
她闭上眼闷笑两声,又低着声音,半真半假问了句:“到那时候,你会不会丢下我?”
小白虎尾巴无声晃荡着,脑袋上那一对儿飞机耳又烫又红。
不知道是因为这几句玩笑心神激荡,还是单纯因为这个人类而难以自抑。
缄默半晌,陆斩风才矜持地开口回答:“不会。”
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在墙角野牵牛无声无息的开合中,他缓慢而又郑重地保证:“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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