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跟十一班完全不一样。
这会儿趁着没上课,十一班同学们聊天的聊天、打游戏的打游戏,然而一班一片安静,基本上所有人都坐在座位上看书做题。
简泽安站在门口,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和惭愧。
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推门声说不定都会打搅这群学霸做题的节奏。
好在就在他犹犹豫豫的时候,门内坐在靠中间位置的程子琛忽然抬头往门这里看了一眼,透过半开的门和简泽安视线对上了。
然后男生便直接起身,走了过来。
“找我?”
程子琛打开门走出来,低头看向简泽安。
简泽安原本就靠在门边,程子琛一步走出来,两人这会儿距离离得很近,更凸显出身高的明显对比。
高个子的男生垂眸望着矮一点的那个,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叫简泽安不合时宜地联想到做泥人时上色用的细刷。
他心头一跳,向后撤了一步:“……嗯,找你。”
程子琛带上身后的班门,指了指楼道。两人一起走得离门口远了点。
简泽安有点艰难地措辞——毕竟要是对方真的没有、也没想过去找年级组长,自己这个问题就太奇怪了——
“你有没有找老师说周五夏何然被刘子强那些人堵的事情?”
程子琛皱眉,定定地看着他,眸中似有不悦:
“你们班同学不是跟你们老师说了?”
“啊,是。但是我们十一班的同学,你懂得,年级组长肯定不怎么重视,只是我们反映,大概刘子强不会得到什么惩罚。”
程子琛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如果需要我作证的话,我肯定过去。”
“不是作证。”简泽安觉得说不清楚,“哎呀——你看以前刘子强欺负同学,年级组长也就是叫十二班班主任批评教育。被打得最厉害的那个还是六班的呢,我们十一班的被欺负,就算你作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除非——”
“除非什么?”
程子琛看着他,声音有些沉。
简泽安想着梦里的剧情,嘴里下意识秃噜出来:“除非,说是你被刘子强威胁……”
程子琛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为了帮助夏何然,你让我去找年级组长说,我被刘子强威胁了?”
“啊?不是——”不是我让你去啊,是你心疼夏何然所以主动去……
可程子琛显然误会了,没有给简泽安辩解的时间。
他一贯平静的面孔上罕见地透露出真切的怒意,要是平时大概简泽安还会稀奇一下,但这会儿对方愤怒的对象是自己,他只觉得被某种慑人的气场压制,一动都动不了。
“就为了一个刚认识的同学,你找我,让我用自己的名义去跟年级组长提要求,嗯?简泽安,你可真是好样的。”
简泽安腿都有点软。
他都多少年没有听过程子琛连名带姓地喊自己了。上回还是自己不到十岁的时候在程子琛房间里颠球,不小心打碎了对方爷爷送的生日礼物。
……对方显然是极为生气了。
简泽安也能理解他的气愤。
毕竟就算程子琛再乐于助人,自己屁颠屁颠凑过来说,让他以自己被威胁的名义去找老师,也太“圣·母·婊”了,一副慷他人之慨的样子。
愿意帮被欺负的同学找老师、帮忙买药、帮忙作证……这些都是善意,是乐于助人,应该被鼓励,但不能被要求,更不能被当做理所当然。
没道理让好心人把当事人的麻烦挪到自己身上来代人承受。
要是谁这么对自己,简泽安肯定直接喷回去问他“关你屁事”、“你这么有爱心怎么不把自己家改造成流浪汉收容所呢”。
——所以,他根本不是来让程子琛这么干的啊!他疯了才会出这种馊主意。
他只是因为现实和梦里发生了偏差,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程、夏二人相遇的时候自己在场,所以想过来确认一下事情的变化。
结果这事儿没法解释,一不小心没说清楚,让程子琛以为自己是来鼓动他去找年级组长的。
简泽安想解释。但这次程子琛显然是气狠了。
一贯对发小颇多纵容的男生某种近乎冒火:
“简泽安,你在想些什么?这么多年的交情,就为了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转学生……”
男生冷笑了一声,薄唇勾出一丝泛凉的弧度。
“周五我就看出来了,你盯着人看得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喜欢他?所以发小就可以随便拿来讨好人?——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说出这种四六不着的话。让我用自己受欺负的名义去找年级组长?简泽安,你可真行啊,十几年的交情,来个一见钟情就全都抛诸脑后?——我告诉你简泽安,要是你喜欢上别人就会变成这德行,你信不信你喜欢一个我赶走一个?”
通常不怎么多话的人难得的疯狂输出,劈头盖脸一顿骂把简泽安都骂懵了。
而且关键是程子琛说话的这意思他怎么听不太懂呢?
什么叫“喜欢他”?喜欢谁?
简泽安艰难地捋了捋思路,在程子琛吼完之后几秒才后知后觉地理解了这番话,然后就目瞪口呆了。
……等等,哥,你说啥?
谁喜欢谁?
我喜欢夏何然?
这个句子里的主谓宾至少有一个是不对的吧?我,喜欢,夏何然,这三个词放在一个句子里怎么排序他都不成立啊。
等程子琛在极怒中一口气说完那一通话,简泽安才一叠声地辩驳:“……我不喜欢夏何然,真不喜欢!”
程子琛没说话,看脸色还在气头上,不想理他。
简泽安觉得满头包,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想法?他努力解释,力争解开这个误会:“我不是想要你把这事儿揽自己身上!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不讲道理的事情?我是、我是……”
“你是什么?”
“我是以为你自己打算怎么做,就想过来确认一下……”
这解释听起来非常无力。
程子琛瞥了他一眼,冷笑:“你以为?我凭什么这么干?善心没处发了我去捐点款好不好?哪怕给反校·园·暴·力志愿者协会当志愿者呢?我是佛祖附体吗要割肉喂鹰?”
简泽安张着嘴,像个傻瓜。
这会儿他真的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过来确认了。可是不问清楚又会总悬着心,怀疑梦里的剧情偏离了多少……
他没办法把梦的事情说出来,所以无论怎么解释都显得很无力。
可是看着程子琛气狠了的样子,一贯做的比说得多、不爱在嘴皮子上和人计较的人罕见地语速飞快地说了这么多,他心里也很急,不希望程子琛对自己误解和失望。
他只能拼命道:“我真的没有喜欢夏何然!我是以为……唉,我是以为你喜欢他,觉得你可能会这么做,所以来问问你!我没有——我不会这么过分非要把你扯进和你无关的事情里面!”
少年的声音非常急切,语速很快,还带着他急躁了就忍不住吞音的说话习惯。
程子琛低头看他。
正对上少年圆睁的、仿佛某种小动物似的眼睛,乌溜溜的,无辜得不行。
他皮肤比较白,而且容易上脸。喝酒的时候很容易整张脸红彤彤的,着急、生气的时候也是,一急,脸部皮肤就充血,然后一片的粉。
这会儿,他脸颊都涨红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睁大了看着对面的人,脸上全然是被误会的急切,还有一点委屈。
他们认识了太久,第一张合影是当年热闹、设施简陋的大院里两家一起照的,在简泽安的百天。当时程子琛也就是半岁。
可以说,他们认识的年头就是两人在这世上活过的年头。
程子琛太了解眼前这个人,所以即使在气头上,他也轻而易举地从这张在他面前不懂掩饰的人脸上看到了迫切的、恨不得把一切摊给他看的无辜。
程子琛那股陡然窜上心头的火忽然就烧不起来了,像是爆燃的瞬间没了燃料,不上不下,有点堵,可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没撒谎。
所以是真的不喜欢那个转学生。
那种,上周五看到这家伙看着转学生目不转睛的样子就开始憋在心里的不爽,终于散了一些。
程子琛其实也不太能理解自己的不爽,却也没有深究。
大概是看不得发小望着个刚认识的人两眼放光、并且觉得对方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吧。另外可能也有一些,自己为数不多亲近的人要被抢走的微妙不爽。
——别看程子琛优秀,甚至已经超出了“优秀”这个词可以界定的范围,但他其实没有多少朋友。或许很多同学崇拜他,也有些人因为他出色的外表和惊人的成绩心生仰慕,可很少有人愿意和他成为非常亲近的朋友。
毕竟,谁愿意成为陪衬呢?
而程子琛又是那么一个,光芒耀眼到足以让几乎所有同龄人在他面前彻底黯然失色的存在。
想想看吧,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当考试之后别人和好友一道抱怨题目难、通过共同咒骂出题人加深友谊的时候,面对除了语文主观题和作文剩下都是满分的程子琛,你开得了口吗?你和他一起走在路上,不熟悉的同学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嘀咕几句“这就是那个学神啊”、女生目含秋水地悄悄瞥他,而你像是隐形了一样。当你跟家长说起自己好友,家长顺嘴一问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到对方的成绩立刻惊为天人然后从此动不动“你看看人家程子琛”……
说真的,几个人受得了?
所以程子琛有很多关系不错的同学,然而这其中并没有会第一时间和他分享发生的事情、也期待他同样无话不谈的极为亲近的好友。
程子琛很理解。
他早就不是幼儿园时那个问出“这些题目不是很简单吗”然后被小朋友们排挤、回去反思自己为什么可以解多元方程的小孩子了。
他毫不怀疑,现在之所以没什么足够亲近的朋友,是因为平台还不够高,如果到P大,到中科院,到国家实验室,到全国人才汇集的地方,曾经的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所以程子琛并不是什么因为没有朋友就孤僻甚至搞出什么反社会思想的高智商小变态。
他很理智,一面保持着和其他同学不近不远但是和睦的关系,一面有条不紊地继续学习、准备给自己争取更高、更广阔的平台。
而简泽安是这个理性的规划里唯一的那个例外。
只有他,能够坦然地拿着不及格的卷子理直气壮地找程子琛讲题。
只有他,在大院的时候哪怕每次两人一起出现,被叔叔阿姨们夸的都是程子琛、还会带上一句“小安也要加油,多跟琛琛学习啊”也能心无芥蒂笑嘻嘻地说一句“我就是不喜欢学习啊,子琛是子琛,我是我”。
也只有他,在所有人都仰望着传说中的、震动了整个省后来甚至全国竞赛圈的学神时,用骄傲而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一句“子琛最厉害了”,但看着对方的视线里从来没有距离感。
那是程子琛除了家人以外最重要的发小。
是他不容失去的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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