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辛以为,她会哭。
宋辛不喜欢看见她笑,太明媚,处处都洋溢着灿烂生机。
是他永远都不会拥有的东西。
既然无法拥有,那就毁掉。
宋辛想看到她若是哭,会是个什么样子。
可是阿芙没有哭。
只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样也好,面对她嫩生生的一张小脸毫无表情,宋辛扯了扯压出了一丝褶皱的袖口。
别开眼,不再看她那似汪清潭的杏眼,不去理她那似有泛红的眼眶。
只是心口,莫名有些堵。
说不上来是为何。
阿芙也没说话,甚至因没受过规矩教导,就连退下时要屈身行礼也不懂,径直便咬着唇走了。
宋辛瞥了一眼她的后脑勺,没再计较她的失礼。
收回视线,又不由自主看向窗外。
阿芙正走出去,到了院子里。
通过这敞开的四方窗格,全然收在眼底。
他看到她弯着腰,将散落在地上的樱桃捡起来。
她的手指细细白白的,衬得指尖的樱桃越发红,晶莹剔透。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阿芙捡得很认真,完全没注意到宋辛在窗边看她。
她把樱桃一颗颗地捡起来,又小心翼翼地在袖口擦干净,才放回竹篮里。
熊薇得了宋辛的默许,也过来帮她一起捡,忍不住好奇,“这些樱桃是不是很好吃?”
阿芙小鸡啄米式点头,从竹篮里选了个又大又红的樱桃,仔细擦擦,递到熊薇嘴边。
“阿薇姐姐,你尝尝。”
宋辛死死盯着阿芙捏着的那颗樱桃,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熊薇张嘴,咬破,吞下。
然后看到熊薇露出一脸“果然很好吃”的表情。
他心口好像更堵了一些。
宋辛沉着脸,收回视线,闭上眼假寐。
懒得再看院子里的动静。
可阿芙和熊薇的说话声,还是一字不落地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阿薇姐姐,甜吗?”
“甜,难怪你要一颗颗捡起来,不能浪费。”
“不只是这样喔,它们是郑伯伯辛辛苦苦照顾了好久的,还累病了呢,小郑哥哥说,这些都是郑伯伯的心血!”
“原来是这样。”
“阿薇姐姐,你喜欢的话,这些都送给你吃吧。”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软软。
宋辛即便闭着眼,也能想象到她这会儿正抱着那樱桃竹篮,唇角的梨涡浅浅,仰头望着熊薇,绽着甜丝丝的笑意。
他轻皱起眉,忽然咳起来。
在开着的窗户旁坐了片刻,便会身子不适。
他就是这样的废物。
宋辛耷着眉眼,颓废沮丧。
脸色是久病的苍白,咳几声又泛起病态的潮红。
熊薇快步走进来,将樱桃竹篮放在黑漆描金炕桌上,伸出双手去帮宋辛关窗户。
宋辛的手攥成拳,望着那兜兜转转又回到他眼前的樱桃竹篮。
复又松开指尖,捏起一颗,咬了半口。
樱桃馥郁浓甜的汁水漫过齿间,浸透舌尖。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刚刚那个小丫鬟笑意洋洋的小脸。
确实。
挺甜的。
……
西苑是下人们住的地方。
没有亭台楼阁,别致花木,湖水小舟。
只有一排排的屋舍,井然有序。
阿芙因住在管事王婆子的独门小院里,虽也只是一进的四合院,但她有自个儿的一间屋子。
如今庄子里头的下人多了一大半,屋舍床铺都紧张起来。
她不必同其他人挤着住,算是上好的待遇了。
阿芙一回正屋,就趴在漆木方桌上,猛地灌了一口茶。
忙得焦头烂额的王婆子刚好回来,瞧见阿芙这个样子,忙走过来探了探茶温,而后声音重了几分。
“阿芙,你怎的又喝冷茶?”
阿芙被抓了包,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婆婆,我太渴了,从东苑宁院走过来好远呀……”
她一撒娇,王婆子就拿她没辙。
王婆子也只能怪自个儿太忙,屋里一壶热茶都续不上,伸出萝卜似的粗糙手指点了点阿芙的小脑袋瓜,“你呀……樱桃可给少爷送去了?”
提起樱桃,阿芙就嘟起了红润润的小唇,不大高兴地垂下眼。
“婆婆,我不喜欢少爷……”
王婆子脸色一惊,幸好左右无人,忙蹲下来掰着阿芙的小脑袋叮嘱道:“阿芙,这样的话,你以后不准再说,可知道?”
阿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嘴仍撅着,“可是少爷把我的樱桃全扔了。”
王婆子一怔,神色晃过丝复杂,最后手掌上移,摸了摸阿芙的头,“许是少爷吃不下吧……少爷生病了,胃口不佳。喏,这都是方才送过去的晚饭,只用了几口就让撤下来了,婆婆我特意带过来给你这小馋猫吃的。”
“婆婆真是太好了。”阿芙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盯着王婆子将红木雕漆食盒摆到方桌上。
这样精致的食盒,她都是头一回见,里头的吃食,定也差不了。
果然,没有让阿芙失望。
绣什么贝,什么虾,什么鱼……
这些吃的,阿芙连听都没听过,王婆子也不大说得出名字来。
今日跟着宋辛过来的下人里,有三五名厨子,都是顶了尖儿的手艺。
听说,这还是因小少爷不太讲究口腹之欲,才只带了这几个。
乖乖。
阿芙一边扒饭,一边瞪圆了眼睛听王婆子说。
简直难以想象。
阿芙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差点咬了舌头。
不过她只吃了一半,剩下的都留给婆婆吃,因为婆婆也没吃过这样的山珍海味。
山珍海味。
这个词是她跟小郑哥哥学的,今天终于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阿芙望着食盒里还剩一半的菜肴,悄悄咽了咽口水,然后跑开了。
她若是不走,婆婆肯定舍不得吃,全都继续塞给她的。
……
阿芙住在小院的东头,小小一间屋子,里头摆设也是挑的一些主子用旧了淘换下来的,自然比不得她在宋辛屋里见过的低奢贵气。
今日见了许多大场面,阿芙回到屋里,还有些在梦里的感觉。
阿芙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舔舔唇角,小手轻轻拍着小肚子。
只是忽然觉得少爷好可怜,这样超级超级超级好吃的菜,少爷能看却吃不下。
阿芙想起她生病的时候,也吃不下东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婆婆吃饭,又觉得可惜,比生病本身还要难受。
阿芙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灵光一闪,踩在荷花小凳上打开花梨木矮柜,取了几条粗细不同的红绳。
然后又开始皱着眉认真回想,上次郑伯伯病了,她和婆婆一起编了平安结祈福,是如何编的来着……?
阿芙想给少爷也编个平安结。
希望少爷的病能快些好,那样就不会能看不能吃,那么可怜啦!
……
阿芙是个心灵手巧的乖孩子。
她在昏暗的油灯下,依然编出了一个玲珑精致的平安结。
阿芙也是个不记仇的好孩子。
她把平安结放在枕边,怀着美好的憧憬睡着了。
憧憬着明天把平安结送给少爷,少爷的病就好了,然后胃口大开,让厨子们做许多好吃的送过去。
……顺便也赏一些给她吃!
第二天。
阿芙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蹬蹬蹬跑去宁院找宋辛。
她素来起得早,所以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宋辛才醒来。
熊薇知道阿芙是来做什么的,也见到了她编的平安结,既好看也用心,便在宋辛面前提道。
“少爷,阿芙又来给您送东西了。”
宋辛有起床气,这会儿脸色正不大好,眸底神色倦倦,不耐道:“是昨天那个小丫鬟?她叫阿芙?”
“是。”熊薇弯下腰,将脚边那个空空如也的小竹篮捡起来,放到桌上,打算待会还给阿芙。
“让她进来。”宋辛坐起来,踩在红木脚踏上,捏了捏有些发酸的脖颈。
他身子弱,每日睡醒时都腰酸背痛,是以心头也心浮气躁。
本不想什么小猫小狗都放进屋里来,但想到昨儿那些樱桃,他破例网开了一面。
阿芙一进来便笑盈盈的,弯着月牙儿似的眸子将平安结放到了宋辛的腿上。
“少爷,这个我昨晚编的,送你!”
她的声音轻轻脆脆的,笑出来的梨涡仿若盛了春风,将他心底的燥意都吹散不少。
因此,宋辛没计较她失了礼数,反倒饶有兴致的用指尖勾起那平安结。
“这是什么?”
宋辛的皮肤白,手指也白。
就连指甲,也苍白得十分不自然。
可他的瞳眸却是灰灰色的,倒映着手里拿的那只红艳艳的平安结,是他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颜色。
“这是平安结,给少爷祈福的!希望少爷的病能快些好!”阿芙脆生生地应着,抿起唇角,白里透红的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鲜活而富有生命力。
宋辛微怔,指尖稍稍用力,瞳眸深处浮出一点戾色。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阿芙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像平日里安慰人那样,软声道:“少爷,没关系的,有了这个平安结,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就像郑伯伯那样,她和婆婆给他送了平安结没几天,他就能下地干活了。
宋辛扯了扯唇角,指尖一松,平安结掉到了地上。
阿芙以为他是不小心弄掉的,弯下腰捡起来,拍拍灰,又献宝似的递到宋辛跟前。
“少爷,别再掉了喔。”
宋辛冷着脸对上她那清澈圆润的杏眼,心口堵得慌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抬起手。
阿芙以为他要拿平安结,白白嫩嫩的小手捧着平安结,又往他跟前伸过去一些。
谁料他没接,反而狠狠,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下。
阿芙的手背被拍红了。
手里的平安结被打掉了。
还听到他像冰块的声音。
“这么丑的东西,谁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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