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近来春月从宫人口中听说的只言片语, 丽质慢慢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调六万人回援对裴琰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忽然明白在梦境里见到的裴济为何能那样毫不动摇有其父,必有其子。
只是, 这样的消息,在这样的时候,对身为独子的裴济来说, 该是多大的打击
她心中动容, 忍不住侧过身去抱住他, 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裴济静静任她抱着, 忽而在她耳边轻笑一声。
“白日我还收到了他的信。”
后面的话堵在胸口,再没说得出来。
他拥紧丽质, 将脑袋埋在她的发间, 闭着眼深深呼吸。淡淡的馨香萦绕鼻间, 好半晌, 终于让他翻涌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他身上还担负着重任。
要替父亲将母亲,将祖母, 将裴家族人护好,还要替自己保护丽质。
再睁开眼, 乌黑的眸中已恢复大半光彩。
他松开双臂,退后些抚摸丽质的长发与脸颊“今夜我须得回营中去, 你好好睡, 早上定要早些起来。”
丽质也惦记着明日, 方才本已打算睡了, 闻言并不挽留,只去倒了杯热茶让他喝下。
裴济看着她到床上仰卧下, 又给她掖好被角, 才熄灯从窗边悄悄离去。
回到九仙门, 石泉便快步迎上来“将军,各宫的车马都已安排妥了,只是,长安殿里的内侍省来人说不必准备了”
长安殿是太后的居所,他知道裴济对太后一向关心,遂特意等在此将事情告诉他。
果然,裴济一听,脚步便停下了,蹙眉道“他们如何说的”
“说是陛下吩咐的,太后年迈,病得严重,又执意不肯离开,不能强求”
裴济面色有一瞬的愤怒。
陛下这样说,分明就是不愿与太后一同离开。
他能明白陛下对太后一直以来的偏心有不满和怨怼,可到底是亲生母子,大难当头,怎能就此撒手不管
便是对一个普通的病入膏肓的老者,身为君主,也不该冷漠对待。
到时宫中人去楼空,太后孤零零留下,有几人还会悉心照料呢
他在夜色里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告诉留守在大明宫的人,到时若有危险,便将太后护送出宫,在城郊的乡间寻个隐蔽安稳些的民居令其暂住。”
离宫后,他会留下一百人守在大明宫。太后眼下身子不好,经不起太多折腾,更经不起刺激,他若强行将其带上,反而不好,只能出此下策,盼能令她过得舒坦些。
第二日,天还是漆黑一片,空气中蒙着一层寒冷的水雾,将往日宫阙鳞鳞,气势磅礴的大明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丽质夜里睡得极浅,一听屋外有动静,便自己起身穿戴,到春月推门进来时,已只剩头发未梳理了。
盥洗后,两人匆匆用完早膳,便吩咐几个宫人将箱笼搬上早已停在殿外的马车上。
马车依旧是丽质从前出宫时所乘的那一辆,宽敞舒适,装饰华丽,若不是人人面上都有种萧瑟难掩的惶恐之态,她几乎要错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出宫去骊山小住罢了。
登车前,她踏在杌子上,回头又看一眼浸润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的承欢殿。
这个禁锢了她一年多的地方,这一次离开以后,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心中默念着,踏入车中。
后宫宫墙边,已来了不少马车,正依次通过,往光顺门方向去。一路上除了辘辘的车声,鲜少听到人声,也不知是因觉天还未亮,还是觉心中凄惶,众人说话时都刻意压低了声。
出了光顺门,再依次经过昭庆门、建福门,最后往东行,便是丹凤门。
丹凤门外,仍留在长安的部分皇室近亲、朝中重臣及其家眷已都等在此处。这一张张面孔与从前出席宫中宴会的十分相似,又不尽然相同有的朝臣已先逃走了,有的不愿屈辱地离开,有的闲散宗室仗着姓李,又与睿王并无嫌隙,仍决议留在长安抑或搬至城郊庄园中暂避。
众人皆在丹凤门外静候。
不一会儿,到天已渐渐亮时,丹凤门终于敞开。
李景烨乘着马车,在一身铠甲,全副武装的裴济骑着马陪同下行过御桥,逐渐靠近。
众人精神恹恹的,机械地行礼。
李景烨面色消沉,疲倦不已,从掀开的车帘里略一挥手,便示意启程。
近千人的队伍在两万羽林卫军与一万多金吾卫的护送下,走上丹凤门街。
这本是长安城中最宽最直的街道,足足有百米阔,往日一向行人络绎,热闹非凡,今日却杳无人迹,寂静一片。
丽质掀起车帘,望着眼前与她半年前出宫时看到的截然相反的惨淡情形,只觉心中被深深震动。
这就是战争之下的痛苦惨状几个人之间的争权夺利,最后的沉痛都落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长安还未被战火波及,就已惨淡至此,那李景辉与安义康的军队所过之处,和北方边境上被突厥人肆虐过的地方,又会如何呢
她有些不敢想。
正要将车帘放下,她的目光却忽然瞥见街道两边的坊墙内,仍聚集着不少还未离开,或是无处可去的普通百姓,正将愤恨的眼神望向街上逶迤的队伍。
其中一个一身粗布麻衣,脸型容长的中年汉子的目光恰与她对上。
那汉子先是一恍神,随即便忽然伸手指着她怒喝“那女人生得这样美,定就是钟贵妃就是因为她,天下才会这么大乱”
话音落下,坊墙内观望着的百姓纷纷朝这边看过来,一边目露憎恨,一边议论纷纷。
原本毫无人声的街道上渐渐嘈杂起来,人群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有几个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块朝马车掷来。
咚的一声,马车被一块不小的石头砸中。
丽质有些呆楞地望着周遭无数双充满憎恨与愤怒的眼睛,连车帘都忘了放下。
咚,咚,石块砸中马车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传来,百姓们似乎要将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恨通通用石块表达出来,原本还死气沉沉的人群慢慢沸腾起来。
原本策马行在队伍前方的裴济听见声响,不由沉下脸,瞥一眼毫无动静的其他人,毫不犹豫地掉转马头,小跑至丽质的车边,替她挡住周遭充满恶意的视线。
百姓们一见马车被人挡住,纷纷叫嚷起来“这是何人为何要阻我们”
走在边上的羽林卫侍卫冷声道“此乃羽林卫的裴大将军。”
“裴将军是先前打退过突厥的那个裴将军听说他的父亲裴相公如今也在与突厥作战”
“正是。”
听了裴家的名号,众人这才暂时止了动作,只仍拿目光瞪着那辆马车。
裴济侧目望向一旁的丽质,目中有担忧一闪而过。
丽质却没看他,只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车中,默默出神。
“小娘子,”春月满眼担忧,小心翼翼地拉拉她的袖口,“他们、他们都是胡说的,那些不讲道理的话,小娘子别记在心里”
丽质望着不住翻动的车帘,只觉方才那一双双眼睛仿佛还在眼前。好半晌,她才叹了口气,微笑道“我没事,春月,你别太担心。”
队伍行出长安后,便走上官道。
为了尽快赶到扶风暂时驻跸,队伍自上官道后便走得快了起来。饶是宫中的马车再宽敞舒适,也禁不住路途颠簸。跟着撤走的多是贵族,又有不少养尊处优的妇孺,自然受不得苦,不过小半日,便有不少人抱怨起来。
暂停休整的片刻时间里,裴济面无表情地骑马在队伍中走了一圈,冷冷道“若觉辛劳难耐,诸位自可独自留下。”
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神态各异,却再没人敢抱怨。
都是为了避难才离开的长安,如今外头乱得很,唯有跟着大队的人马同行才能保证安全,谁也不想单独留下。
如此,接下来的路便走得更快了。
百余里的路程,终于在傍晚时分走完了。
驿站中已经由先行赶到的羽林卫的人收拾妥当,待队伍到时,便能有序入内。
天子独居一座院落,其余几位高位嫔妃与皇室近亲、朝中重臣亦可居驿站,其余人则或自寻居处,或跟着羽林卫入营地,在马车中过夜。
与长安城中的锦衣华服、高楼广厦相比,扶风驿站实在简陋不已。然而如此情况之下,即便心有不满,也没人敢真正放在面上。
待稍做安顿后,裴济便跟着萧家父子等几名重臣一同进了天子院中议事。
经半个时辰的商议,众人最终定下先在扶风停驻三日,三日后裴济出发前往接应回援的河东军,与叛军交战,其余人则陪同陛下继续南下。
待从院中出来,裴济又马不停蹄地到营中交代清楚,这才在月上柳梢时赶回大长公主身边看一看。
大长公主屋里还摆着几样简单的菜食,看来没怎么动。
裴济看了一眼,行礼过后,也不计较菜饭都已凉透了,让添了副碗箸便吃了起来。
大长公主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待他吃得差不多了,才道“三郎啊,眼下情况如何也不知怎的,今日我心里一直慌得很,好像马上要出什么大事了似的。”
裴济饮了两口茶,闻言垂下眼,想将父亲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想起父亲的用意,到底忍住了,只简短道“母亲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随后又轻笑一声“我糊涂了,咱们都从长安撤走了,还能再有什么更大的事”她说着,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怎不见太后”
裴济顿了顿,慢慢道“太后还在宫中。”
他将事情复述一遍,也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宽慰母亲“我已让留下的人顾着太后,只盼能没事。”
大长公主听后,眼神有些异样,似乎有些恐惧又有些心寒“那是太后啊”
母子两个沉默。
大长公主轻声道“当初,睿王不顾门第家世的悬殊,执意要娶钟贵妃,太后一时心软,才答应了。哪里知道,今日会闹到这样的地步哎,若没有这个钟三娘就好了。”
裴济听了当即皱眉“母亲,陛下与睿王闹到如此地步,如何能怪一个女子没有她,难道这些事当真就不会发生吗”
大长公主没精打采地靠到靠枕上,不再说话。
裴济明白母亲是因为担忧才心神不宁,遂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起白日的事,忽然又十分担心丽质。
他耐心宽慰了几句,便即起身“母亲早些歇息,儿子还有些事,便先出去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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