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秦真十三岁那年的落花时节。
她同一众诸侯之子进京为质的第四年,众人都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生怕哪天半夜就被砍了头渐渐地摸索出了些许保命的门道,试探着怎么才能让当时的老皇帝庆文帝少忌惮自己家一些,于是一个比一个表现得草包纨绔,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
秦真是个中翘楚,小小年纪便整日眠花宿柳,与人高楼斗酒。
她酒量极佳,众人都被她灌怕了,连连说“喝不了了!”
秦真其实也醉了,眼攒桃花,面上却丝毫不显,笑意轻狂道:“愿赌服输,该喝就得喝。这京城之中无人比我生得好看也就算了,怎么能连一个比我酒量好的都没有?喝!”
其中一人醉醺醺,连声说实在不能再喝,又道:“谁说京城没人比你生的好看?有,有的!就在月华山,上次我遥遥一见,还以为是天上来的神仙!秦兄同他比起来,那也得、也得……秋色平分!”
秦真惊诧道:“当真?”
那人一口咬定:“骗你,我就是狗!”
“那我可得去瞧瞧!”
秦真二话不说就翻墙出城,乘着醉意闯上了月华山去寻美人了。
梦里的月华山还是旧时模样,遍地树影重重,了无人迹,月色如水笼罩山坡。
秦真穿林拂花过,踏水而行,一路施展轻功上了山顶,行至九重塔前,别说是绝世美人,她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秦真也醉得不轻,拿扇子轻轻敲了敲额头,轻笑道:“我怎么就信了那个酒鬼的话?”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就打算转身往回走。
可就在转身那一瞬间,秦真瞧见了九重塔上站着那么一个翩然若仙的白衣少年。
饶是见惯了世间绝色的秦真,也不由得为之一愣。
少年站在高处,身后是皎皎明月和漫天星辰。
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墨发如漆凭栏而立,清月流光落了满身,衣袂夜风吹得交叠翻飞,纤尘不染的好似下一刻便要乘风直上九天去。
在此之前,秦真觉着那些个“倾国倾城”、“一眼误终生”的词儿都是那些个写话本的杜撰出来糊弄人的。
而在对这少年惊鸿一瞥之后,她信了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
夜风缓缓,吹落满树梨花,徐徐扑簌在秦真身上,有几片还钻进了她宽大的袖袍里。
她愣是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然后才发觉那站在月色与春风中的翩翩少年也在看她。
秦真扬眉一笑,当即便足尖点地飞身而起,跃上了层层屋檐,直接登上了最高处。
她一袭红衣潋滟,衣袂翩然的落在那少年眼前,纸扇轻收,含笑道:“在下南州秦如故,还不知美人姓甚名谁?”
少年眸色如墨看着他,些许诧异,温润有礼中带着几分客气疏离。
他淡淡道:“楚沉。”
“楚、沉?”秦真醉得头脑昏沉,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微微笑道:“听着似乎有些耳熟。”
楚沉没接她的话。
她随手开了扇,轻轻摇着,带着满身纨绔公子的风流浪荡劲儿,含笑欺身向前,“莫不是你我前世缘分未尽,所以今生又在此相逢?”
楚沉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嗓音淡淡道:“你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秦真煞有其事的轻叹了一声。
她望着眼前白衣如画的少年,桃花眼里笑意泛泛,缓缓地凑到他身侧,低声耳语道:“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楚沉没说话,只是垂眸,褪下了右手腕上的佛珠轻轻捻着。
秦真半响没等到少年答话,不由得转头看他,笑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她就近打量着少年的眉眼,眼中满是惊艳之色,有些感概道:“你年纪轻轻的,生了一张这样招人的脸,待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也不怕被妖怪女鬼抓了去?”
少年闻言忽然缓缓笑了,低声问道:“那你是妖还是鬼?”
秦真只觉得春风迎面,也比不得他一展笑颜。
“我啊。”她手里把玩着折扇,顺手转了转,桃花眼微挑,颇是认真道:“我是来救你的人。”
楚沉本就周身气度温和,眸中染了笑意,越发的惑人心神起来。
秦真原本就醉的不轻,这会儿更是醉的找不着北了,煞有其事地同他说:“你跟我回家去,我护着你,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你的身。”
楚沉手上的动作微顿,温声道:“公子的美意,我心领了。”
“别只心领啊。”秦真说着就笑吟吟地伸手去拉他,“咱身也领了吧。”
楚沉在秦真的手碰触到他之前就往后退了一步,拒绝之意不言而喻。
没曾想秦真这个醉鬼,身子一晃就往前栽了。
少年若是再退,她必然要以头撞地。
他微顿,伸手把人扶住了,温声道:“小心。”
秦真却借势抱住了少年的胳膊,笑得像只得逞了的狐狸,“果然是人美心善。”
她赞了一声,越发的放肆轻狂起来,笑道:“不过人我都抱到了,肯定是不会放手的。你是自个儿跟我走呢?还是我抱你回去?”
楚沉眸色微诧,抬手就要拂开她。
奈何秦真手劲极大,抱住了就不放手,发现他的意图之后,反倒抱得更紧了。
她就势一倒,下巴搭在了楚沉肩膀上,少年身上萦绕着的淡淡檀香便扑鼻而来。
秦真轻轻一嗅,浅浅勾唇,与他低声耳语,“我这人呢,一向都不喜欢来硬的,但要是你实在不肯,我又实在很想要你,那就只能破破例了。”
楚沉又好气又好笑,勉强站直了身,把她推开些许,正色问道:“你可知这是何处?”
“知道。”秦真抬眸看他,“月华山啊。”
楚沉道:“此处是月华山上九重塔。”
少年眸中倒映着红衣潋滟的人儿,眉眼俱是认真道:“我是楚沉。”
秦真愣了愣,而后笑道:“我知道你叫楚沉,方才是我开口问的。”
她醉的头脑晕沉,光晓得这少年姿容俊美,世间少有了。
哪还记得“楚沉”二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少年面露不解,“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走?”
“我在等你点头。”秦真微微笑道:“我生平第一次对人用强,还有些生疏,见笑了。”
楚沉一时无言:“……”
秦真拥美在怀心思乱动,见他没有挣扎也没有乱动,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谆谆善诱道:“跟我走啊。”
声未落,楚沉便伸手推开了她。
秦真被推得一个跄踉,眼疾手快的扶着栏杆才站稳,她抬眸,有些受伤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楚沉手里捻着佛珠,低低地道了声“对不住。”
“哎。”秦真听到这三个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没对不住我,大抵是我强的不对,你等会儿……我想想别的纨绔子弟都是怎么抢人的啊。”
她说完,还真的开始琢磨这事了。
少年见她这模样,有些忍不住想笑,温声道:“不用想了,我从一出生就被当今圣上囚在九重塔里,已有十六年整,以后也不知还有多少年。君此夜踏月而来,已尽你我前世之缘,为免遭我连累,还是速速离去吧。”
秦真认认真真的听他说完,奈何醉意混沌,愣是只听懂了一句,皱眉问道:“你是被关在这里的?”
楚沉点了点头,看着自己腰间的玉珏,语调如常道:“今上赐我锁龙佩做禁步之用,玉在人在,终生不得踏出九重塔半步,如有人同我有了牵扯,一概以谋反论罪诛杀满门,你……还不走?”
秦真怔怔地看着他。
同是因为老皇帝一句话就失去了自由的人,她和那些个来京城当质子的诸侯质子们至少还能在京城里头随便走,偶尔在城外踏个青,那些个盯着他们的人也会睁一只闭一只眼。
楚沉同他们比起来,可就惨多了。
从出生开始就被关在这种地方,一步都没有离开过,秦真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日子要怎么过。
秦真望着他,目光微微下移,停留在少年腰间的玉佩上,“你说就是这玩意让你连这破塔都出不去?”
“嗯。”楚沉低低的应了一声。
秦真想了想,开口问道:“玉在人在?也就是说这个禁步毁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少年有些错愕的看着她,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这还不简单?”秦真扬眉,借着酒意抬手就把少年腰间的禁步扯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红袖扶风起,顷刻间,锁龙配做成的禁步就落地碎成了渣。
塔中守卫都被惊动,纷纷跑上了顶层,带头的高声问道:“何人擅闯禁地?擅闯着格杀勿论!”
楚沉抬手推了秦真一把,“你快走!”
秦真眼里却好似完全看不到旁人一般,对那些人所说的“格杀勿论”也没有丝毫畏惧。
她顺势握住了楚沉的手,抬眸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桃花眼微微弯起,笑意飞扬道:“锁龙佩碎了,从今以后,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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