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骑着马走过田垄间。
正是秋收时分,田野上零星散落着一些农人。男人们做重活儿,女人们在树下织布,倒点水,送送饭。
垂髫稚子们在垄边斗着蛐蛐,一只大黄狗蹲在旁边睡觉。嬴政的马走过来时,它警惕地抬起头,耳朵竖了起来。
嬴政下了马,在垄边拾了一穗遗落的黍。几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衣服到玉饰,从发梢到指尖,这个人真是无一处不矜贵。小孩子们想和他说话,却又不敢。
原野上升起了淡淡炊烟,远远地没入云深处。
倘若外面不是金戈铁马,伏尸千里,一眼望去,还以为这世上所见都会是这么安静的景象。
嬴政搓着手里的黍,送了一粒含在嘴里。
没什么味道,咬碎了反而有些涩。
一个小孩道:“那个不能吃。”
嬴政道:“嗯,的确。”
小孩看他眉目温柔,壮着胆子凑了过去,“娘说,这些都是要纳上去的,不能吃。”
嬴政顿了下。
“娘说要给打仗的人吃……为什么要打仗,什么时候能不打了呀?隔壁家王伯伯去打仗,我娘说他回不来了。怎么会回不来,是太远了吗?”
嬴政将手里的黍装进锦囊,放在孩子手心,抚了抚孩子的头发:“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
这世上的事,有几件能够说得清。百姓有百姓的不易,君王有君王的苦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不远处,十几匹马扬尘而过。马上是十来个蒙面的黑衣人,手里各自拿着兵器,往东面疾驰而去。
嬴政眯了眯眼,忽然脸色微变,立刻上马离开。
赵政这次出行完全是临时起意,虽然带了郎中令李信,但也不过百来人。刚才那几个,一看就是刺客。
另一边,郑国渠的公舍已经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打砸抢烧的痕迹。
公舍前的空地上,年轻的郎中令用一件披风罩在了赵政,带着他策马奔出重围。他肩上已经中了一箭,却依旧淡定地将手中的银霜长.枪一挽,格挡住身后飞来的铁链弯刀。
铁链将枪绕紧,尽头的刺客猛的一收,试图将它从李信手中夺出,然而对方力道之大,竟是纹丝不能撼动。
大秦郎中令李信年少习武,深谙兵法,果然名不虚传。他们派出了十五个顶尖的刺客,和这百来个宫中禁卫交锋,硬是一点上风都占不到。
其余刺客都被拖住了手脚,此刻追杀李信和赵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用弯刀,削头只在瞬间,另一个用箭,准得无话可说。
李信一个对俩,中了箭还能从包围圈中杀出来,实在强悍。
秦人的战斗力真不是吹的。
李信的霜雪枪与刺客的弯刀绕在一起僵持不下,另一个刺客见状立刻迂回到旁边,弯弓搭箭,对准了李信护着的人。
就在他要出箭的一瞬,一道尖锐的破风声呼啸而来。
箭客对于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立刻侧身一躲。虚空中一支霸道的白羽箭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箭客猛的调转方向,弓上蓄势待发的朝来人射了出去。
刚刚赶到的嬴政避开了箭矢,手中的弩又发一箭,这次的目标是那个刀客。刀客为了躲避,不得已松开了困住李信的铁链刀。
李信脱困,立刻将手里的枪猛的掷了出去。刀客堪堪躲过嬴政的羽箭,李信的长.枪已经近在眼前。
霜雪长.枪一瞬间穿透了刀客的喉咙,把人钉在了地上。
箭客见势不妙,立刻调头遁走,嬴政直接给了他一箭,一击毙命。
惊心动魄顷刻间结束,四野只剩萧萧风声。
李信策马与嬴政迎面而立。
尽管他们刚才配合得滴水不漏,李信对这个待遇优厚的魏国公子还是有非常强的敌意。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似乎拿捏着秦王的把柄,更是因为,对方身上有一种非常老成隐秘的帝王之气。
李信从赵政小时候就一直随侍左右,对这种格外地敏锐。
嬴政将弩扔给了赵政。
赵政接了,李信这才放下一点警惕,打马上前,朝嬴政行了一礼。
李信道:“我们直接回咸阳?”
赵政和嬴政几乎同时开口:“你先去处理伤势。”
话落,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分别别过头去。
李信也是个年轻人,和赵政差不多年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肩上还穿着一支箭,跟烤串似的。
三个人骑马来到一处溪流边,一路无话。
李信就着溪水处理伤口,因为不放心,他请魏如到他身边来。
他是怕魏如趁机对秦王不轨,又不好叫秦王过来看着他处理伤口。
嬴政还能看不出李信的心思,他走到李信身边坦坦荡荡地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夹了一片薄薄石子,掷了出去。石头在水上滑行跳跃了一端很长的距离,落到了对岸的浅滩上。
“魏公子好骑射。”李信想起先前的战斗,一边拔箭一边道。箭矢一出,热乎乎的鲜血立刻飙得到处都是,嬴政都往后躲了躲。李信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将手里的药粉悉数撒了上去。
他咬着一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用另一只手一圈圈地缠着伤口,然而布料明显不太够,血很快就浸透了。
嬴政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觉得李信一定不会用。魏如现在身份尴尬不说,在这场行刺中还有相当大的嫌疑。
嬴政直接走过去将赵政的披风拿过来,二话不说撕开了。
赵政:“……”
李信:“……”
嬴政将布料递给李信:“秦王的衣服,放心用。”
“……”李信不禁汗颜了一瞬,回头请示秦王。
赵政幽幽地盯着嬴政:“无妨。”
李信谢过。
用秦王衣服绑伤口,这大概是七国独一份,换成别人,早就激动得千恩万谢五体投地,然而三个当事人却十分淡定——
李信继续绑啊绑,嬴政继续丢石头,赵政则用一支木棍在地上不知道写什么。
处理好伤口后,三个人坐在一起商定了回咸阳的路线,尽量避开人多的乡里。这个时候,少一个人就少一份危机,秦王遇刺,下落不明,朝野上下一定是一片轰动,难免会有有心人趁机浑水摸鱼,也派刺客刺杀秦王。
李信虽然不放心魏如,但是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有他镇着,魏如应该不敢妄动。
事不宜迟,当即出发。
李信依旧与赵政同骑一匹,为了混淆视听,李信让赵政和魏如换了衣服。他们两个年龄差不多,身形相仿,气质更是像极,换了衣服之后,如果不看脸,很难分辨。
一直走到晚上,咸阳还未到,三人不得不夜宿荒野。
李信生了火,将白天猎来的一只野兔烤了给赵政:“大王受苦了。”
赵政没什么胃口,用荷叶包了一只兔腿,心不在焉地尝了一口。
李信又分给嬴政一只兔腿:“说起来,这支弩。”
李信将白天嬴政带来的弩拿了起来。他之前用这弩射兔子,箭矢一箭穿颅,还钉进树干中好几寸。
“我未曾见过这种制式,威力可谓惊人,如果投入战场,一定所向披靡。”
“这是构造图,拿回去让昌平君督造吧。”嬴政给了李信一份卷轴,漫不经心道:“长安君留下的。”
李信看着构造图惊讶了一瞬:“你为何要帮秦国?”
嬴政:“帮着玩儿。”
李信:“……”
这辈子能让他无语的人不多,魏公子当之无愧名列第一。
赵政本来十分嫌弃这只弩,听见长安君的名号,眼睛一亮:“弩给我看看。”
李信双手奉给赵政。
赵政接了,修长而略白皙的手指试了试箭镞的刃。李信道:“大王小心。”
就这么说话间,赵政不知道走了什么神,反应过来时,食指已经被箭刃割了一道口子,血珠子一颗颗地滴落下去。
李信:“……”
说什么来什么。
李信忙将赵政的手指包扎起来:“听说大王幼时在赵国曾经拜长安君赵厘为师?”
赵政微微点了点头。
“那这是长安君的遗物了。”
嬴政接话:“是。”
赵政冷嗖嗖地看着嬴政。
李信大概明白了点什么,他没再提这个,转了话题道:“大王对这次行刺有什么看法?”
赵政也不避讳魏如在这里,在地上写了几个名字。
成蟜,吕不韦,赵太后。
李信缓缓吸了一口气:“这可真是……大王如何得知的?”
这话一问出来李信就后悔了,这不是他该问的。
赵政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木条:“无妨。先前魏如到秦国来,有人在他酒中下毒。我让王绾去查,得知那毒酒本来应该是给我的,是侍官谨慎,临时将宫人调动了一下。”
李信心有余悸道:“大王吉人天相。”
“我让王绾查下去,查到他们在密谋行刺。”
李信一惊:“就是今天这次?”
赵政摇头:“不,今天只是我临时起意。他们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也是临时赶过来的。”
然而李信却迅速得到了隐藏信息:“这说明,大王身边有人透露了风声。以及,这些刺客一直潜伏在咸阳,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到了。我看这些刺客配合得非常默契,应该是经过了大量的练习。这也说明,原本计划的行刺,应该也快了。”
“不错,他们原定过两日我上林游猎时出手。”
李信松了一口气:“那大王想必早就做好了对策。”
“所以不急着回咸阳。”赵政倚着身后的树,若有所思地望着夜空,“寡人不在,他们坐不住的。”
吕不韦如今在封地装睡,但拜访者依旧众多,朝堂上尚有一小拨势力。赵太后幽居甘泉宫,心有不甘,与吕不韦私下联合,欲杀秦王以成王弟蟜取而代之。
成蟜不成器,容易控制,一旦得手,秦国朝堂又会是这些人的掌中玩物。
蒙骜出征,秦国兵力被抽走。咸阳诸宫殿林立而不设城墙,打起来放得开,实在机不可失。
人生的机遇说一不二,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谁能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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