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空无一人,只有风拂过林间时,树叶发出的轻微晃动声。静等了片刻,蓝凨偏过头,看向显露杀意的严玦。
他缓缓后退了两步,袖中的药已经被他拿在手里。看着此刻的严玦,他放轻了声音,“兴许只是风声。”
严玦很确定,不会是风声。他提刀循声而去,有东西跟了他们一路,就在半百步之内,不知是人,还是恶鬼。
浣浣牵紧了上官玥的手,将她护在身后。随即颇为紧张的小声问道:“蓝先生,三少爷这是发病了吗?”明明她能看到的地方,除了他们四个活人以外,连只鸟都没瞧见。
蓝凨轻声安慰,“别怕。”伸出了手将两个小姑娘护在身后。
他这些年与严玦相处,严玦每回发病自有迹象可寻。可眼下严玦冷静的着实不像发病。
但眼下又十分诡异,暗处还有不少侍卫随行,不可能没有发现他们身后的异常。叫蓝凨不得不怀疑,是他的新药药效对严玦逐渐不起作用,还是身后真有严玦才能看见的东西跟着他们?
十、九、八、七、六……
严玦默数步数,他离那个鬼祟的‘东西’越来越近。
四、三、二……
严玦终于站定,他的面前有一簇到他胸口处高的树丛,那东西就躲在树丛之后。
“出来。”他开口,声音低沉冷静,没有半分发病时的燥郁。
气氛静谧紧张,只有上官玥不懂为何大家都站着不动了,她只乖乖的跟在浣浣身边,却因为安静的时间过长而忍不住说话,“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姑娘,别说话。”浣浣被她吓得一抖,此刻更是恨不得拉住她家姑娘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免得待会儿会受伤。
树丛后头忽而起了一声轻微的细响,是衣料扫过青草的摩擦声,严玦手中刀一挥,树丛徒然矮了一截,露出躲藏其后的‘东西’。
‘东西’暴露在空气之中,上官玥也瞧见了,她忍不住惊呼,“小琅。”
躲藏的‘东西’可不正是严琅,此刻他跌坐在树丛后头,仰头红着眼看着严玦。
严琅咬牙切齿,狠狠地盯着拿刀指向他的严玦,“你要杀我。”
严玦手中的刀依旧对着他。此举又狠狠地刺激了一番严琅,“你不是我哥,我哥不会拿刀要杀我。”
“你把我哥还给我。”
严琅是真的伤了心,他的兄长明明是大英雄,刀剑所指的都是敌人,才不会将刀尖指向他。面前这个龟缩在面具之后的疯子,拿着刀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的懦夫,不可能是他的兄长。
他的兄长居然真的拿着刀要杀了他。
他还记着,从前兄长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小琅,哥告诉你,我们严家的刀是杀敌的刀,你要记住,不可随意出鞘。”
他满腹委屈,此刻全都迸发,他的眼眶已经发红,若不是哭出来会让旁人看笑话,此刻他大约早就伤伤心心的大哭一场了。
严玦收刀入鞘,沉默了片刻,方才垂下眼眸避开眼前看不清样貌的身影,眼中有几分难以叫人发觉的愧疚。
他并没有发病,此刻十分清醒,可有时清醒却比发病更加痛苦。
蓝凨走上前来,颇为无奈,“小琅,你为何要偷偷跟着?”
“谁偷跟着你了,这又不是你家的路。”严琅红着眼,里头满满都是拼命掩盖却掩盖不了的伤心难过。
蓝凨蹲下身,想要替严琅检查下可否有受伤,却被他狠狠推开了手。
蓝凨也是好耐心,见他手掌大概是被地上的枝条划了破了皮,还是替他上了药进行包扎,“四少爷,你心里头明知道就算你站在他眼前,他都不会认出你,为何要偷着跟来?若真将你伤了,公主该有多伤心?”
月华公主没有嫁人,一向对两个侄子视如己出,不会想看到这兄弟二人互相伤害的场面。
严玦的病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将军府的人都已经知道,不要随意出现在严玦面前,就连相合院的侍卫,都只会远远地跟在严玦察觉不到的地方。所以这几年才传出了严玦见人就杀的传闻来,传闻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上官玥也蹲在一旁,忧心忡忡的看着严琅。昨日姨母问过小琅要不要和她一起出门玩,可严琅说要好好温书,她信以为真,没想到他今日会偷偷跟来。
她忽然就解开了前些日子,她问过蓝凨的那个问题。
小琅弟弟心里头一直都很喜欢,很喜欢他哥哥,所以此刻才会那样伤心。
被好几个人看着,严琅此刻便不止是伤心了,还有说不出的狼狈羞耻。
蓝凨替他包好了伤口,又同他说道:“你要随我们一起在林中逛逛,还是要回去,都随你。”
“只是你别再偷偷跟着。”
蓝凨清楚,严玦不能受太多刺激,谁又知道若严琅下一次偷偷摸摸跟着,他还会不会像此刻这样冷静。
蓝凨思及此,又不经意看了一眼上官玥,此处倒是有一个例外。
严琅恼羞成怒,就想要逃,可他仿佛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想动也动不了。他双手环抱住了膝盖,将头埋在膝间,只等面前的人都走远,他再离去。
他以为他刚刚当着严玦的面将心中的怒气都发泄出来,心里会很痛快。
可是没有,一点痛快的感觉都没有。
他想起了很多以前发生的事情。母亲身体不好,生了他没过两年便离开人世,那个时候他尚不知事,并不懂生离死别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母亲去世对他而言,遗憾比痛苦更多。而他的父亲长年在外练兵打仗,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他。在他七岁那年,父亲因为多年来的旧疾也撒手人寰,他伤心难过,却知道他还有依靠,便是他的兄长。
比起爹娘来,他同兄长的相处时间更长久,他也更依赖兄长。从前,每日都是他哥哥带着他,四处去玩儿,让他坐在肩上去够树上的鸟窝、带着他骑马四处跑,后来兄长入了每回从军营回来,无论再忙再累,回到家中都会陪他玩,陪他读书习字,陪他练武。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便是等着兄长回家。
可是三年前,严玦浑身是伤的从战场回到京城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严玦搬到了后山,躲了起来,谁都不见,连他也不见。
他的哥哥不要他了。
过了许久,久到他以为人都散去了,脸在衣袖上用力的一擦,擦去了眼中的泪水,抬起头来。
只是谁都没有走,严玦站在不远处,抱着刀倚树站着,虽然戴着面具,可是严琅能感觉到严玦是在看着他。
而他面前蹲着一个人,正忧心忡忡的看着他,是上官玥。
上官玥安安静静的蹲在那里很久了,见他终于抬头,便露出个笑来,“小琅,你要和我们一起玩吗?”她可是姐姐呢,不能丢下弟弟一走了之。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严琅那一句谁要和你们一起玩儿卡在喉咙处,再也讲不出来。
他沉默的走在众人的身后,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刚刚就受了蛊惑一般跟他们一起走,明明之前他闹过一回。
他低着头,没有瞧见走在前方的‘上官玥时不时地往后朝他看,满脸的担忧。
不知何时,蓝凨放缓了脚步,同他并排走。
“是不是发现心里并没有好受几分?”
严琅低下头没回答他,可他心里知道,何止没有好受几分,甚至比起之前,他更加难受,这种难受他捉摸不透,驱散不了。
蓝凨看着走在前方不远处的严玦,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恨着他如今的样子。而他,比你更恨如今的自己。”
严玦发病时,神志全无,谁也不能靠近,因为他不会管你是谁,只要察觉到有人靠近就会动手。可严玦清醒时,就会像现在这样,虽然走在他们前面,可他的后背依旧会绷紧着一刻不放松,就像身后的人随时都会偷袭他一般。
这样的举动本不该出现在人身上。
如今的严玦就像失去了狼群的头狼,要孤身一人对抗来自世界的危险,所以一刻都不会放松警惕。
“我赶去救他那日,他身上趴在很多具为护他而死的将士尸首,将他翻出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是血,没有一处好地方。若不是那些将士护着他,或许他早就已经死了。”
“他的痛苦,你能感受到吗?”蓝凨话语中带出了几分感伤。
“有朝一日你若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你就能领会严家人上战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蓝凨轻轻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再不言语。他今日已经说了很多,剩下的只能靠严琅自己领悟。他加快了步伐,走到严玦身边去。
严琅怅然若失的看着严玦的背影,严家在外人口口相传中,严家世代将性命献给了大沅,一家老少无一不是以守护江山为使命,以身殉国是最终宿命。
他理所当然的以为,这就是严家存在的意义。
可是真的是就是这样吗?
严家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抛弃生死奔赴战场?
他的内心深处第一次有了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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