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礼乐之声在祭天台上响起。
祭天台是先帝命人建造的祈福之地,从内到外,从大到小建造的三层圆梯,至高之处视野开阔,能看到半座晋安城。
礼部的官员站在第三阶下,最高处站的是一身蓝色道袍的鉴天司司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像被厚重官服扣在地上似的。
老头稀疏的白发已快要绾不起尊贵的青玉冠了,他鸡皮包骨的手掩在滚金袖下,眼里带着走个过场般的轻松。
他站在这个位子上太久,就像供在道冠里的神像,被人默默地仰视在云端,周围是高处不胜寒的雾,早见不得人间疾苦,是座沉默的摆设。
李让公公也来观礼,眼见六部尚书,大理寺卿皆在,百姓也在虔诚的望着,神色不愉。
看这排场,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即位’二字,可天下能被这样称呼的只有陛下。
新上任的少卿大人,日后的鉴道司执掌者,此刻正身穿白鹤长袍,一头乌黑长发难得的尽数拢在冠里,他修长如玉的脖颈延伸到白衣之下,几乎与素服一个颜色。
这位大人长得真是出挑,眉眼舒展,鼻骨挺直,并非是逼人的五官,而是种明晰又温暖的俊美,可他漫不经心的笑容又氲出了与温暖不尽相同的气韵,若非要一个词来形容,便是风流。
李让‘啧啧’看着这位,瞧,这样万人瞩目的场合,少卿大人清透带光的眼睛也没折损半分笑意,那名为庄重的棺材板就快压不住了。
“公公,”
那人见他没反应,又笑道:“李公公,您还看得见我吗?”
“哦”李让瞬间回神,还没完全从思绪里抽离,先带上了与陛下立场一致的怪腔调:“陆大人礼成,即日起就能走马上任了,恭喜。”
身后小太监手里端着木盘,上面铺着一缎金贵的白绸,里面放的是官员任册和令牌。
少卿大人将漂亮的手伸过去,拈起令牌看了看:“榆木,白绸,”
他轻笑:“真是既长疙瘩又……怪吉利的。”
萧洹病了,于是顺着满朝文武不赞同的颜色开起染坊,只派了李公公一个宦官来观礼。
陛下素来天威难测,不过长了眼睛的都能分辨出,此天威名为下马威。
少卿大人一上任就把持了连湘楼的暗桩,在陛下眼里果真就是块不知变通,急着作死投胎的榆木疙瘩,无论如何,先赠一段白绫吧。
昨日安寝前,陛下确实是这么说的。
“……”李让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位大人正用略带促狭的目光看着他,浑不在意的松手。
口气是‘陛下只有三岁’的宽容:“辛苦公公了。”
李让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道:“哎呦,陆大人客气了,要是奴婢的师傅在,这么开眼界的事也轮不到我不是,真是委屈您了。”
他在御前当差,心思机灵,见司祭大人已经打道回府,六部官员也走的七七八八,只有陛下的眼线还在,于是将立场坚持到底。
李让的师父也姓李,就是三年前被萧洹亲手勒死的那个公公,不过陛下的心胸与常人不同,他敢用李让,李让也敢提,就是因为他亲眼见了干爹惨死。
有恐惧,才有分寸。
国教执掌者,鉴道司的司祭大人权位通天,李让自然不敢惹,可眼前这人羽翼未丰,按照接连几日陛下漠不关心的神色,以及连官册和姓名都不屑一顾的做法,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李让识字,知道这位的名字叫‘陆卿’,犯了大忌。
陆卿并不以他的态度为忤,朝他深看一眼:“前任李公公,听说是被陛下勒死的,真是没想到,陛下手劲大心气更大,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悠悠的口气,有些勾人深思。
李让愣了片刻,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在初春的天气里感到一点微凉。
人上了年纪,脚步不快。
司祭大人刚上了自己的辇,就看到有人走近,敲了敲木杠。
陆卿怀里抱着官册,笑意是从嘴角卷起来的,靠在那像个搭讪的纨绔:“大人慢走,我想跟您讨个人用用。”
近处看,老头的年纪真的很大了,面上发黄的皮肤下盖着老人斑,眼神虽还清楚,却也免不了岁月的昏黄,他伸出一根带指甲的手指,指向外面的黑衣侍卫。
陆卿点头:“可不是,我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在晋安城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蹚浑水淹死就不好了。”
说完,他转过头咳了两声,不是故意,是前两天雨夜碰到刺客冻着了。
不远处的黑衣人出身天策秘府,是极少数暴露在日光下的暗卫,他习惯于司祭大人默不作声的风格,乍一见这年轻人正经话不会好好说,觉得前途堪忧。
老头缓慢点了点头,双手曲肘摊平,朝着外面托了两下,是种佝偻的应允姿态。
天策秘府的刺客,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与鉴道司一样,都是自成一体。
这隐秘的部门初时只听命于龙座上的人,如今却在萧洹手里变得泾渭分明。
陆卿没从老人里选,比起那些添了十年血,将人性磨成淡淡刀刃的杀手,他更倾向于初出茅庐,甚至还没出茅庐的牛犊子。
晋安城的漩涡,不需要从背后来的刀子,或立场不明的搅屎棍。
用人,首先得能用,再去考虑好不好用。
长长的宫道,少卿大人已经换下了那身披着白鹤的锦袖官袍,换上了简单的白衣,披着氅,不说话时带着股与威严尊贵格格不入的随意。
不过一说话就更格格不入了。
“年纪很轻?叫什么名字?”
黑衣暗卫抱着剑,头戴斗笠,半个时辰前被少卿大人以青楼挑头牌的姿态筛选出来,奇异的,他心里并没有觉得欣喜或骄傲。
这位大人的目光,太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屠夫,看一个脑满肥肠的牲口了……
暗卫:“乙十三,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少卿大人可能天生就会扎人心窝,听完摇头:“难听又难记,而且不解风情。”
暗卫:“……”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陆卿并不属于十分安静的那类人,可也不喜欢废话,带着种单刀直入的体贴。
“杀过几次人?”
乙十三:“七次。”
陆卿问:“失手过几次?”
乙十三答:“从未。”
陆卿丝毫没对他以杀人为骄傲的语气做出评价,‘唔’了一声,继续说:“杀过三品以上的官员吗?”
乙十三心中轻轻一跳,不过常年的刺杀训练令他很快将情绪压下去:“还没有。”
陆卿轻笑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味,将风度颇佳的不怀好意发挥到了极致。
“劫过大理寺吗?”
“……”
乙十三感觉从这里开始,对话的走向有点不对,但他还是如实答道:“没有……”
大理寺想来只关押三品以上的官员和朝廷要犯,其中不乏皇亲国戚,监牢主要由禁卫军看守,也有不少像他一样,死生忠诚于陛下和朝廷的暗卫。
陆卿‘哦’了一声,带着点你竟然没上过天的惋惜。
“那惹怒过陛下吗?”
惹怒至高无上之人,像李让打翻了茶水也叫惹怒,谋反连诛九族也算惹怒,乙十三听到少卿大人‘没事,我随便问问’的口气,忽然不大敢随便答。
陆卿解释道:“比如不小心,将陛下按在地上打了一顿之类的。”
“……”
行至宫门,少卿大人十分没有架子的向禁军一笑,从袖中摸出出入宫禁的令牌,带着乙十三出来。
幽深的宫廷与开阔的街市,虽只是一墙之隔,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乙十三呼出口气:“没有……”
陆卿穿着道袍也不像道士,脱了就更不像,一身白衣总少了些书生意气,反倒有几分倜傥公子哥的模样。
乙十三看了眼宠辱不惊的少卿大人一眼,见他姿态十分放松,安慰道:“没事,习惯习惯就好了。”
巍峨盘囷的宫楼就在身后,陆卿称着宫门口的一束梨白,对暗卫下了第一道命令。
“去吧,先查查大理寺的牢房结构和换防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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