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脸色瞬间一沉,手从杯壁上挪下来,死死攥在袖子里。
“不错,哀家当年确实很想杀了你,不过千般万般也只可怜荣妃被毅平侯连累了,如果不是先帝将袁泊儒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当年的案子还有的查。”她轻吸一口气,将方才的惊慌压下来,显然对前尘往事也有些厌恶: “除了旧事,陛下对如今的案子也感觉不好办吧。”
萧洹脸上几乎是一片面无表情的疏离,心里明白铸铜案绕不过户部和置钱监,吏部赵主事死前定与户部私相授受过,而太后要灭赵主事的口,就因为他盯准了这人为三品以下官员又是郑氏旁支,贼喊捉贼。
太后也不问他的消息从何而来,她其实早就想到,赵主事这这胆小如鼠的后辈不敢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别人,所以他留下了与两部通风的证据,若有一天东窗事发,还能留自己一条狗命。
“如今朝中六部有三部牵涉其中,鉴道司也蹚了这遭浑水,以至于朝中不稳啊。”太后扯了下红唇,颇为讽刺:“本朝以孝治国,就算哀家真的谋反你也不敢动手弑母,不如做个交易,哀家或许还愿意跟你说两句体己话,”
***
最近两日,刑部官员快要将京兆尹的衙门踩烂了。
李岘大小也管着天子脚下这一亩三分地,前半辈子折腰的次数加起来也没这两日多,来去都是不好惹的主,干脆命人将京兆尹衙门口清了路,专门敞开门候着。
这三两天的功夫,刑部官员和李岘混了个脸熟,百忙之中正围在一撮喝茶。
李岘:“尚书大人,您看这尸体已经在衙门里停了两天,要是验完伤,我让人先收起来?”
刑部尚书品了口茶:“知道你平日把衙门当半个家,不过在鉴道司那位大人来之前,尸体动不得。”
李岘快哭了,他哪里是把衙门当半个家,明明是前院后院来回跑,平日有这晦气事尸体根本进不了府门,奈何此番事情闹大,陛下亲旨,尸体直愣愣的停在这里,可怜他怀有身孕的小妾已经三天吃不下饭。
陆卿掏了腰牌进门,没让衙役跟着,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交谈声。
李岘:“您说鉴道司的陆大人……”
话锋在他嗓子里一转,忽然很有灵性道:“听说他刚进京不久,自从进了鉴道司也没露过面,听说前两日进宫谢恩时在外面候到入夜,最后......咳,是被陛下抱进寝殿里的。”
刑部尚书‘豁’了一声:“过了一夜?”
李岘意味深长的点了下头。
陆卿:“???”
戴小黑扭头,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推门。
李岘道:“说这些不大合适,但下官听说前两年陛下南巡的时候,有人送了个…”他还挺谨慎,用手指了指两胯:“...这个给陛下,这些年未曾立后是有原因的。”
刑部尚书训斥道:“胡说什么,这些事也是你我能非议的。”然后眼神绕了房间一周,颇感兴趣:“当真?”
陆卿:“……”
陆卿在门外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决定不打扰两位大人聊天的雅兴,面色不愉的绕道停尸房,中间一言未发,直到被自己手下看的有些心烦,用‘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戴小黑看上去有些难言,忍了再忍,问道:“大人,您还是人吗?”
“???”
戴小黑:“前两日便算了,大将军出事那年陛下才多大,您……”
陆卿:“……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过。”
戴小黑:“幸好这两日乙十三在颍川查消息,不然他恐怕不愿意跟着你了。”
陆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解释:“先看尸体。”
戴小黑掀开白布,看到了一张带着惊恐的神色,眼睛微突,带着血丝,仿佛被狰狞恶鬼生吞过一样。他又将沾血的衣物向上卷,露出腹部的那道致命伤,只见伤口凝固,周围被仵作小心清理过,确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刀伤。
尸体正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陆卿站远了些,将表情尽收眼底。
“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凶手想要一刀致命,为什么不选择割喉而选择刺入腹部,这处伤口就算能致命,也不会马上死去,人若是在熟睡过程中突然遭到袭击死亡,是不会露出这么清晰的表情的。”
戴小黑:“如果确实是因为铸铜案,像我们推测的那样是太后派人灭口,玩了一手灯下黑呢?毕竟前朝旧案中获益最多的就是太后。”
陆卿却捂着鼻子摇头:“假如你想将人灭口,达到撇清自己的目的会怎么做?如果是我,会将伤口做的十分明显,明显到一眼明了是何人所为,不会让别人乱猜。”
天策秘府的情报和暗杀在朝中并非无人所知,而这势力一半在陛下手中,一半在鉴道司堂下,无论是陛下不孝还是鉴道司目无王法,都比现在好太多了。
戴小黑用手比量了下伤口的长度,扒开皮肉查看片刻,心里有数:“刀是平常的刀,可下手的人恐怕真被大人说中了。”
“这个刺杀之人避开了一刀致命之处,切面平直没有任何犹豫。”他说完像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歪了下头:“刑部有种剖股的刑罚,很要求用刀人的手艺,像这种角度,如果是我,恐怕造成的伤口不会和这个差太多。”
他说着,做了一个虚握刀柄的上拉姿势。
“有谁能做到这么精准的刺杀?”
戴小黑站起来,指了指自己鼻尖:“换言说,是天策秘府。”
天策秘府的刺杀任务素来由上而下,十分严密,陆卿的眼神一晃,在与戴小黑对视的瞬间反应过来——可能是陛下。
戴小黑将尸体上的白布随手一拉。
“本以为是大人用三寸不烂之舌与陛下做了交易,才将我放出来,没想到揭开铸铜案的人本来就是陛下,把咱们当捅死太后的刀子呢,一群家雀被人关在笼子里,蹦跶的好漂亮啊。”
“陛下真是好心计”他拖着腮帮子道:“不过......也难怪。”
陆卿听他的语气,忽然想到乙十三曾说过,陛下这些年性情大变,于是蹙眉:“将你知道的陛下所有的事都讲给我听。”
戴小黑晃到一旁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放松,其实这些陈年旧事,也无所谓说不说与别人听。
“陛下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刚巧有那么两件是你清楚也不清楚的,比如……平阳宫事变。”
他问:“你知道毅平侯袁泊儒被认定为谋反以后是怎么伏诛的吗?以他当年的身份,在颍川有设防屯兵之权,虽名义上为了拱卫京城,实际在地方圈地为王是很容易的事,若非先帝在一封密信中言皇子为人所害,危在旦夕,毅平侯是不可能草率回京的。”
信里所说的皇子,自然是关系到袁家满门荣耀的萧洹。
当然,即便这封书信传至颍川,毅平侯也未必肯信,可惜当时荣妃和萧洹早就被禁足在平阳宫中,那封信是灵帝亲自胁迫荣妃所书。
灵帝带着立储诏书见过荣妃一面,要求她亲自传讯给袁泊儒求助,只要照做,这封诏书就会盖上玉玺交给她保管,否则灵帝便只好去母留子,先一步铲除外戚了。
荣妃当然不愿意放弃自己父亲,毅平侯强大的权势是她在宫中的后盾,可她也明白,灵帝铲除父亲十分不易,可若想寻个由头送自己先走一步,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毅平侯和自己女儿之间有什么特殊的传讯方法,灵帝不知,可袁泊儒还是只带了不足五百人回京,最终于宣华前被禁军射杀,乱刀分尸。
紧接着,射杀毅平侯的禁军就来到了平阳宫,带着陛下御赐的鸩酒和白绫,打算送那可怜又毫无办法的女人一程。荣妃为了自己和儿子的荣华富贵,连父亲的性命都不在意,又怎么肯安静赴死。
她害怕禁军动手,怕他们像杀死自己父亲那样将自己砍的面目全非,只好将熟睡中的皇子拉在身边护身,但凡有人靠近就嘶喊着面见陛下。她是想活想疯了,才会将刀比划在自己儿子的喉咙上。
“你说什么?”陆卿的手忍不住一抖,声音隐隐发颤。
戴小黑:“大人久在朝中,应知那时能继承先帝的子嗣不多,只是立储诏书一直压着不发,才让荣妃和毅平侯着急,父亲能死,儿子又何妨呢。”
陆卿听到这里,胸口像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疼的险些没喘上气:“你是说他亲眼看着先帝杀了自己生母,而且还险些被自己生母弄伤?!”
戴小黑:“不是弄伤,是差点弄死,先帝带着天策秘府的暗卫赶到的时候,殿下脖子上已经见血了。”
是天策秘府做的事,难怪他知道的那么清楚!
陆卿狠狠闭起眼,藏在袖子下的手攥出轻微响动,掌心有点沙疼,不过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往里缩。
那时候他才十岁!
那么乖巧懂事,跟在他屁股后面要糖吃的陛下,在十岁的某个夜晚,被自己生母从寝殿里拖出来,听到的是外公被人乱刀分尸的惨讯,看到父皇带着浑身是血的禁军携毒酒而来,生母走投无路,只好以他的性命相要挟。
“我那……咳咳,”陆卿一开口,声音直接变了调,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窜上来,好半天止不住,直到喉咙里爬上一点甜腥。
“我那时候一点都不知道。”
戴小黑:“先帝对此事讳莫如深,带的是天策秘府的暗卫,杀了平阳宫涉事的所有宫人,还对禁军下了封口令,自然没人敢多说,再说大将军那时远在边关,当然不知道。”
“不,”陆卿眉头拧在一起,面色带着痛惜和悔恨:“我那时不在边关,在陵王府。”
不过是昏迷不醒的被关在柴房里,闭门思过。
戴小黑颇为意外,‘啧’了声道:“反正事就是这么个事,你们说陛下是这两年才性情大变,我倒不这么觉得,经历过这样的事,三年前又能一口气杀掉三千禁军,站在权利漩涡里的人,谁还不是个疯子呢,你说是吧大人。”
怪不得,怪不得他只离京在边关行军不到一年,回来时萧洹却像变了一个人,半句话不曾同他说过,再不肯喊他一句师兄。
不过是因为他在最难捱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能为他遮风挡雨,在满宫都想害他去死的时候,不见一个人值得相信托付!
陆卿忍不住咳嗽,心中不由地想起最后的那场大雪,萧洹的眼神中带着隐晦的求助,其实他再叫出那声师兄前,曾无数次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挣扎过,想要向他求助吧......
他难以忍受的闭上眼,恍惚觉得自己心肺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
戴小黑见他这样,好长时间没说话。
“所以今日这案子,大人打算怎么向陛下回禀呢?”
陆卿脸色十分难看,他保持着身子微微前倾的模样,手掰住茶案一角,青筋显露,想要从白皙的皮肤中跳出来似的,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
戴小黑原本只是疑问,可忽然被一道视线扫住,忍不住坐直了,只听陆卿哑着嗓子道:“这次就算了,以后少在我面前耍你的小聪明。”
他脊背一僵。
故事是真故事,不过说出来的时机选的很微妙,他明明是怕陆卿不敢将此事往太后身上引,那么借由铸铜案走出大理寺的自己,就又会变成无用之人,指不定哪天会开始被人追杀,死于非命。
......
他摸着下巴,无言良久,终于等到京兆尹从衙役那得到消息,与刑部尚书匆匆走到停尸房前,两人还没进来,先感到一股冷飕飕的氛围。
“少卿大人怎么在这坐着呢,下官竟然不知您什么时候来的,实在是……该死。”
陆卿将视线从戴小黑身上摘下来,眼角挑了点笑,不及眼底:“方才见两位大人聊得开心,没好意思打扰,不知府衙的书房在何处,可否借用?”
不到一个时辰,夹着一封书信的折子便递进宫中,
萧洹打开看了一眼,笑了。
吏部赵主事被江湖刺客所杀,府宅中所留证物与近日京中流通的造假铜币同出一源,更与前朝永和十七年间铸铜铸兵案有所勾连,因此鉴道司及刑部请陛下降职,从大理寺调阅前朝案宗,重查当年毅平侯谋反一事,以及铸铜案相关联者。
只要他同意,这封参奏前朝旧案与涉及太后旁系赵大人的奏折,明日就会出现在朝堂上。
太后轻轻闭上眼,说道:“陛下想问什么哀家都可以告诉你,不过我不是荣妃,不会像她一样轻易相信先帝所留的退路,我还需要陛下一个承诺。”
她看向萧洹,双目中带着谨慎和惊惶过后的平静,说:“我要陛下现在就开始准备万寿节,万寿节后哀家便留在京郊行宫内,再不踏入宫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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