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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晁捏着帖子在门口转了转,担心自己冒昧来访不合礼数。
那日朝后,陆卿的名字就像墨染清池,散尽了宫内宫外,让人不可抑制的联想到宁北大将军,况且他还是为数不多的,与这张脸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谢帆让人给他传话,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来陆大人府上拜会一番,无论这是谢帆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他都大约懂了。
如先前所言,他是巡按御史,在这个案子上只是辅佐陆大人,其他不用多问。
“江大人是知道这个案子的难处吧。”
江晁赶紧回神:“是,先前颍川铜案里,□□确是通过赌坊的‘馆子’里散出,当时置钱监被大理寺盘查过,并没有丢失钱范,因此当时结案只判了颍川刺史故纵,选举不实之罪。”
夏日闷热,江晁只穿了件薄衫仍觉得有些难耐,可陆卿穿了好几层,倒像一点汗也不会出似的,手里捧着杯热茶,只是笑了笑。
谢在欢一直当江述之是个书呆子,其实他只是家风比较严谨:“我打算明日动身去颍川,跟大人借个人用用。”
前朝开柜坊者一城百户,明出牌榜,招军民赌博,如今虽然好了许多,但那些与官商连構之地仍然多不胜举,尤其颍川,还有着五石散和底野迦①的大片药产。
江晁略一犹豫,问:“京中有几家赌坊,虽然金旗赌坊是京城最大的一家,但和宫里那位……”
“辛苦江大人了,”陆卿挺佩服他这份知情知趣,同时有点可惜没和他一早交个朋友:“今日太后传了我进宫。”
陆卿出事的前一年,太后就已经结束垂帘听政,可到现在,这个深处宫闱十几年的女人还是有办法瞒过陛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召进宫里来,也不得不算她的本事。
太后坐在一张潇湘竹椅上等他,左右两侧立着漆木竖灯,身后一幕会转的圆屏风,正面是百蝶穿花纹样,背面有凤来仪,软罗垂在月门上,遮住了她的风韵和容貌。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太后还是这么讲究。
“真的是你,”太后琢磨着团扇上的字画,幽幽叹道:“你长得还是最像你母亲。”
陆卿的母亲,陵王妃,最初下嫁的时候就被封了宴宁郡主,死后又有追封,都是太后一手促成的。
“本来早该拜见太后,怕惊扰到您,实在惭愧。”
“惊扰?”太后轻轻哼了一声,对陆卿不可置否:“听说陛下这回见到故人,对你很不错,他这是懂得感恩呐,可惜陛下总喜欢记得别人的回护之情,常常忘记养育之恩。”
陆卿仍旧跪着,腰有点累了,便抬起头:“回护二字不敢当,不过陛下对于已故的亲恩,不曾忘的。”
太后的朱唇极细微的一瞥,这个陆卿说话不如陛下直接,常常当玩笑就讲了,可棉里面藏的针可一点不少,她不喜欢这样的人。
太后抬了抬扇子,让他起来坐:“昭林,哀家的难处你应该明白,当初你母亲嫁人的时候,哀家尤其不舍,况且打从你小时候父母皆一条心,谋反……”
她挡着嘴巴勾了勾唇:“元帝五王之乱,前朝毅平侯袁泊儒,你父陵王,还有高昌,这一桩桩一件件,真有谁是那么十恶不赦,真有何事大逆不道?如此频繁的倾轧,与含冤不昭的文字狱有什么分别?”
“弃城出逃,护陛下周全,这点情分记得一日两日,难道还能记一辈子么?可你注定此生此世都是陵王之后,这么点道理,不用哀家反复提点的,是不是?”
陆卿安安静静听了一会,神色也没什么变化,笑了笑:“臣母是不是和陵王一条心,我还以为太后知道呢。”
太后打扇的手一顿:“赵主事死了,就请陆大人查出真凶吧。但颍川那边……”
陆卿洗耳恭听。
“哀家本以为,你会先翻你父亲的案子,”她用扇子朝陆卿点了点,忽然话锋一转笑了:“其实哀家可以帮你,也愿意帮你的。”
太后从潇湘竹椅上起身,拢了拢稍显散漫的宫装,挑开帘子走出来:“陛下孝顺,万寿节后依着哀家在行宫歇一阵子,所以铸铜的案子你们尽管放开手脚查。”
陆卿不得不随着她站起来,只见华贵的裙摆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晃:“可是毅平侯的案子还是算了,陈年旧案,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分寸。”
“恭祝太后福体安康。”
太后伸手等着人扶,任她如何保养,笑起来时嘴角和眼角也有了淡淡细纹。
他想的大概不错,太后根本不在意赵主事被刺将吏部卷了进去,也不怕铸铜案牵连到户部头上,她更担心当年被先帝主导的旧案招人翻出,显然太后在里面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是什么比让她移居行宫还要难堪呢?
给他领路的小太监挺有意思,不敢偷窥他的容貌,只顾低头走路,两只眼死盯着地上的影子,担心他跟不上,一会是头朝前,一会是屁股朝前,活像只瞻前顾后的陀螺。
这条小道上没点宫灯,陆卿刚要提醒他看路,小太监便闷声倒在了地上。他心里吃惊,与此同时将头迅速一偏,匕首朝后刺了过去,一道明晃晃的刀锋亮在那人鼻尖,映出点笑意来。
陆卿往后赶紧退了两步,后背贴在墙上,萧洹总是很容易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伸手从他腰间摸出银鞘,寸寸收了回去。
果然,太后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却对陛下的掌控里一无所知,秘密出入宫廷,怎么可能?
“师兄当心,在宫里动刀很容易引来禁军的。”
陆卿心里忽然有点恼火,他就敢这么出现在自己身后,要是今天他觉得危险没有留手呢?他眯着眼不愉地偏过头去,可是的呢!禁军头子谢在欢不正摆弄那个倒霉的小太监么,禁军还算个屁。
这神色落在萧洹眼里是疏离中带着点厌恶的,他一怔,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谢在欢:“这个小太监……”
萧洹脸上看不出表情,冷漠注视片刻:“拉走,处理的干净点。”
“……”陆卿总算明白乙十三嘴里说的‘陛下喜怒莫测’是个什么样子了,刚才还乐着,现在就阴着天下起雨来。
他抓着萧洹的袖子苦笑:“陛下算了,这位公公恐怕连我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未免冤了点。”
萧洹抬起自己的胳膊轻微晃了晃,坠在上面的手便也跟着动了下,他一眨眼:“那行,放了吧。”
谢在欢:“……”
真是一点立场也没有呢。
陆卿眼角瞄到谢在欢朝他拱手,做了个‘佩服佩服’的姿态,仔细看他俩穿着,显然一个正当值,一个从寝殿里刚跑出来的,衣裳单薄。
“陛下这么晚还来这里?”
萧洹皱眉:“听说太后传你进宫,怎么不派人先来告诉我一声,万一她有什么想不开……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陆卿眉眼轻轻一弯,方才陛下大约是想说狗急跳墙来着:“不会,只是一个铸铜案,赵主事没白死,太后还不至于穷途末路。”
他看萧洹有要陪他走一段的意思,想了想拣重要的说了:“明日江述之就要启程去颍川了,行到定州就改水路,说希望陛下先别将诏令下到颍川刺史府,等人到了再议。还有京中赌坊,陛下是打算留着,还是趁这次收拾干净,金旗赌坊里有太后的人,‘馆子’里的货应该是从南方进的,再加上铸铜案和户部动的手脚,朝中可能要伤筋动骨……”
陆卿说,萧洹就安静的听,显得这条漆黑的宫道更加静谧,谢在欢刚才碰到巡卫的禁军,留在原地和他们交代些什么,远处的火把像两团温暖的光,照亮了谢在欢的官袍,宫门口要到了。
“不算伤筋动骨,”萧洹说:“真的,就算整个户部和刑部都牵连在里面,我也不会觉得伤筋动骨,最多挖掉一滩腐肉。”
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住了,睁眼看着比他朝前了半步的身影,他的头发总是惯常束起的,搭在修长的脖颈上,若隐若现一截白,很远处的火把根本照不过来,所以他光洁的肌肤就是唯一的一点亮彩,照的人心里一动。
很优美,很……好看。
萧洹被自己心中忽然冒出的想法震惊了,他顿住脚步,手心偷偷冒出了一点汗,这是在做什么,他扪心自问。
这问句几乎和许多年前山洞里的声音重合在一起,那时陆卿才醒了,带着点倦笑,问他是不是要轻薄本朝的大将军。
陆卿好半天没听到声音,疑惑回头:“陛下,您怎么了?”
过往太痛,与眼前夜色中的人影分分合合,如同虚妄成真的一场梦境,带着令他未及料理的滚烫心绪,忽然卷上喉咙,令他眼眶微微发热。
“令我伤筋动骨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师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筋骨都被人拆碎了,都挖没了,这样活下来,区区两部对我又算个什么。”
陆卿觉得有些诧异,但那藏在声色下的疼痛是如此显而易见,他以为萧洹说的是平阳宫事变,毕竟一夜之间他失去了三个亲人,得算上那个玩弄帝王之术,把儿子不当儿子的先帝。
切肤之痛,别人说再多也不过是风凉话,他拍了拍萧洹胳膊,并不多言。
不过他一口一个师兄叫的挺顺嘴,陆卿忽然有些好笑又郁闷,于是问道:“所以陛下去扒了大将军的墓吗?”
自然没有,陛下这几天都好好呆在宫里,谢帆说过了,他肯定没想到拿自己开玩笑会与陛下某些想法不谋而合。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萧洹险些被这刀子捅喘不上气,他声音有点变调:“你说什么?”
陆卿觉得自己这手转移话题用的挺成功,于是笑笑:“多谢陛下赐的宅子,可惜里面空荡荡的,如果有好用的下人拨进来也无不可。”
他知道萧洹不放心,所以一直等着他派人过来监视,谁料到陛下就像把这事忘了一样。
陛下:“……”
早前两个月,在陛下还没有打算对这案子进行调查的时候,陆卿就已经派人与金旗赌坊的人进行了接触,他们太谨慎,接的都是京中熟客,没有一来二去的财大气粗,根本搭不上线。
而在调查各州银钱出入的消息时,他也最大程度的动用了鉴道司的力量,这就像石磨下的豆,臼杵里的药,你不去碾碎了捣一捣,就永远不会是你的。
鉴道司历经三朝,尤其是在先灵帝时期,权倾一时,连陛下手中的天策秘府都有所染指,各地修正院堪比州府,可惜强权之下必出奸佞,重金之下不免冗余。鉴道司如今在各州收敛钱财,暴征赋税,将穷苦百姓的油水榨干揩尽,偏偏还欺上瞒下。
接连几日,各地修正院被陆卿一力裁减,为这个,他还在鉴道司与那些安于享乐的修院打了一场嘴仗,可惜司祭大人深居简出,对此没说半个字。
青天白日,戴小黑一个鲤鱼跃龙门从外面窜进来,满头大汗的抓起紫砂壶往嘴里灌,翘个二郎腿,差点活活被燥死。
陆卿盯了他一眼:“你进来不会敲门么,非得跳窗。”
“偷鸡摸狗做惯了,正大光明嫌累呗。”他咧嘴一笑:“这会十三跟着江晁,估计得到定州了,再嫌弃我也没别人,要么咱俩都忍忍,两个月很快哈。”
陆卿从小就只有欺负别人的份,还没听说谁能治得了他,闻言慢悠悠地把信往桌子上一飘,笑了。
“谁说的,反正现在谢帆也认识我了,不然我问问他那缺不缺人,将你送进去充了禁军,换个会走门的给我。”
戴小黑上次杖刑被打了个屁股开花,闻言菊花一痛,连凳子都不想坐了:“陆大人,我敬你是个狠人,嘴上说说也就算,何必还当真呢。咱们等了三个多月,金旗赌坊的人可算上了勾,请您亲自过去拿货,算是个好消息。”
陆卿皱眉:“怎么这么快?”
根据连湘楼的线报,京城大多数‘馆子’里的货都从南方进,五石散还好说,可那种名为底野迦的东西是从一种五颜六色的大瓣花中制出,就像麝香入药前需要反复提炼那样,这一批应该还有半个月才到东江渡口,然后转客商运进京城。
“如果安排禁军或者天策秘府将金旗赌坊围住,派人去东江先一步拿下货船……”
陆卿:“不大可行,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次出面的人是谁,也不确定这批货就是我们等的,万一是有人试探我,你这样一围,前面三个月可都前功尽弃了。”
他想了想:“你把我们准备好的假铜币换一半真的进来,既然有人想试探,那就让他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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