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领大人昨日未在宫中当值,下午去了春熙巷后的金旗赌坊,至夜晚方归,当时杜大公子也在赌坊中,您有没有见过?”
谢在欢如实回答:“见过”
“那大人在入夜后没有马上回府,去了什么地方?”
“……连湘楼,”他说完,怕许文元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又补充了一句:“勾栏之地。”
“整晚?”
谢在欢道:“就算我说自己在连湘楼里睡了整晚,也只有我自己和我怀里的姑娘知道吧,还是说有人蹲在我马车下面守了一夜?”
许文元也知道这个时间很难查证,于是又问:“据说昨日杜大公子在赌坊中一手便输了两千两银子,他当时有没有和人起过争执?”
陆卿走到门口,正听见谢帆接受查问,他官职比刑部尚书还大一阶,站在堂下,令过来旁听的京兆尹李岘有点坐立不安。这位许文元大人,陆卿上回在处理赵主事一案时有过一面之缘,许文元那时统共没说几句话,应该是知道那案子怎么都放不到刑部。
李岘眼尖,看到了门外的陆卿,起来喊了声:“陆大人,”
谢在欢回头看了一眼,略松口气,他视线与陆卿在空中飞快一碰,然后撇开,继续答道:“我可不可以认为,许大人的意思是昨晚和杜公子起争执的人,与这个案子有很大干系。”
他道:“那你可能要问一问我旁边的这位陆大人了。”
刑部的人又不是饭桶,昨晚折腾许久,不可能连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都查不到,陆卿也不怕牵扯进杜公子的命案里去,他只怕幕后之人盯上的是铸铜案。
陆卿并没有很多寒暄和废话,顺着方才两人的询问,答道:“不知昨夜不小心赢了两千两银子算不算起争执?这位杜公子的确与我在赌桌上切磋过一手,大概是见我输的太惨,把别人当做散财童子了,我如果知道自己时来运转,或许就不会堵这么大了。赌钱么……向来输赢掺半,我事先也不知道会碰上杜公子,更不知道自己能赢啊。”
他道:“像杜公子这样的人,想必也很难听人劝,特意找上我吧。”
许文元很敏锐地道:“您现在是在暗示我,如果杜公子的死是有意而为之,肯定是因为知道大人昨晚在场,而出于别的目的,是吗?”
陆卿朝他牵了下唇:“就事论事。”
许文元手里摩挲着惊堂木,和陆卿两两对视,他从许文元的目光里瞧到了镇定自若的考量。这让陆卿不禁眯了眯眼,一想到许文元上次还在和京兆尹吃茶聊天,聊的还是陛下莫须有的龙床趣事。
他心里暗叹,果然啊……敢琢磨陛下帷内轶事的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商不如民,丁贯庸被押上来时穿的还是昨晚那件衣服,即便是皇商,此刻也不得不跪着问话——和丁贯庸一起被押上来的还有那半箱铜钱。
许文元问丁贯庸:“昨日杜大公子被发现的地方,就在金旗赌坊的内苑厢房外,距离库房不远,当时有人在往库房中搬这两箱铜钱。如果杜大公子不是因为赌局而死,那么......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箱假/币?”
陆卿和谢在欢的视线一起落在那箱铜币上,陆卿和江晁是奉旨查办铸铜案,就算与丁贯庸交易了假/币,也很可能是在撒网钓鱼,许文元应该知道,但还是不得不将这东西当做赃物或者证据搬了过来。
时间那么巧?
丁贯庸知道了谢在欢的身份后,脸色理所当然变得很难看,他冷眼盯着刚收到的那厢铜币,也不知在这短短的沉默里想明白了多少事,忽然耸着肩膀笑了两声。
丁贯庸抬头:“杜大公子是我赌坊里的常客,我是个生意人,不会放任有人死在我这地方,更不可能主动下手,以我对附近的熟悉程度,大可以将人扔到别处。”
许文元对这个说法还算认同,暂时调转了视线。
陆卿:“昨夜我不至亥时便从金旗赌坊离开,那时还没听有说杜大公子有任何不妥,这点想必查看尸身的仵作也能证明。况且,听说杜公子的尸体是在丁老板后宅里被发现的,就算我有再大的能耐,也还不至于能随便出入丁老板的后宅吧。”
这时候,在停尸房看完尸体的周珂回来了,他扶着自家小厮和刑部衙内的手,眼眶发红,头上的纱冠已被取下来,两缕白发挂在脸上,显得格外憔悴——不过真伤心假伤心就不好说了。
不必出门听,陆卿都知道这个案子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受此案牵涉的除了丁贯庸这个皇上之外,全是三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不惊动三法是不可能的,而鉴道司显然已不适合碰这个案子了。
周珂一看到丁贯庸,便走过去揪住他的肩膀:“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造案者判斩首刑,亲族流放两千里,妻奴充官奴。我侄虽不是朝廷命官,但也是世家子弟,自古以来杀人偿命,真当你有几两银子就能枉顾王法吗?”
他喊了一声:“许大人!”
“呃”许文元被他这诉苦的一声冤,喊得一颗头十八颗大,于是赶紧站起来,双手稍安勿躁的往下一压。
这案子与赵主事一样,案犯朝廷命官,天子脚下,想私了善了都不可能......
陆卿被押进刑部大牢之前,至少想了十几种能为自己佐证的理由,可丁贯庸却不肯松口,在刑部明堂上反问了一句话,让他暂时省了。
他问的是:假如有人私买朝律禁止之货,又该如何?
陆卿想他可能是疯了,才敢攀咬陛下。
许文元给他在刑部大牢开了个单间,与丁贯庸一南一北隔得远远的,中间空着几座牢房,还夹着一股令人迷醉的霉味。
其实这种牢房和铁索根本关不住他……
还没打仗那会,陆卿在陵王府拿柴房当卧房,拿卧房当前厅,来人的时候在房前撑个场面,平时因为太不顺陵王的眼,常年被关小黑屋——平均每个月被关两次,一次能住半个月,有段时间他都觉得自己能听懂耗子叫……
陆卿从新换的稻草里抽出两条草绳,不负众望的毁了一窝耗子的家园,用绳系住耗尾巴上仔细一瞧,觉得刑部的伙食可能不太行,耗兄耗弟都精瘦。
陆卿还有些事想的不是很明白,拍了拍左边的绿豆眼道:“你,方唯”又对右边那个腿短的一扬下巴:“丁贯庸,”
然后在自己脚下写了个‘颍’字。
铸铜案的根源在颍川,那么铜矿很可能就在那,朝廷派江晁去查案时明令不许外传,如果不是颍川府想明着造反,他们两个就不会出危险,可到现在没有音讯,可能是看到、或查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丁贯庸的药货也从颍川而来,随货的有可能就是颍川军,而丁贯庸的铜币和药货都散在京城,一部分收进了户部库房,另外一部分通过赌坊洗成了真金白银,这案子忽然被朝廷注意到,是因为有人想重查旧案。
如果赵主事的死是为了掩盖颍川铜案,那太后在永和年间一定有所作为,甚至在毅平侯谋反一事里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重要到不惜和陛下反目成仇……
而且还有一点,当初他知道陛下在朝政上受太后所挟,羽翼未丰,身边亦没有可信之臣,所以才决定领兵去关北,他父亲陵王从那时已经开始退出朝堂,连弈州军都撒手不管,是不可能谋反的。
是为什么呢?这些事弯弯绕绕,好似都围着太后转,却又好似都不大对……
正思忖着,他忽然被一阵‘吱吱吱’的叫声打断了思路,只见绿豆眼的扑到了小短腿身上,‘绿豆唯’和‘短腿庸’的联盟瞬间告破,就这么起了内讧。
陆卿扯了下‘绿豆唯’的尾巴,很耐心的劝道:“方大人,书香门第啊……不要和短腿一般见识啦,丁老板的胡子都快被你扯断了!”
‘绿豆唯’一蹦三尺高,窜在了他袍子上,没等他做什么,与牢房那头很突兀的一声‘救命’,听着相当凄惨。
这声音只嚎了一瞬,就像被人卡在半空似的,戛然而止了。
那是真的丁贯庸!
陆卿顾不得绿豆眼和小短腿,身形一闪窜到门边,从腰里摸出一只三花刀片的暗器,在铁索眼里轻轻一勾,铁链落地。
丁贯庸的牢房门开半缝,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刺客拔刀欲走,陆卿想都没想就将暗器甩了出去。
‘叮’地一声,刺客偏头挡住,暗器被弹到了旁边的木桩里,入木三分。
陆卿掠到他近前一掌拍出,没想到刺客的身手相当利落,半空中转了个圈,抬腿将他手腕踢开,长刀就贴着他面颊落下,在地上砸出一道裂纹。
陆卿踩住刀背,与那人当面对了几掌,然后借力飞身,踹向他胸口。
刺客被踢出一声闷响,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竟还能眼疾手快的抓住陆卿的脚腕往后一带,逼他往前滑了一大步。
陆卿被这人野蛮的身手惊住了,看到刀锋的瞬间,他身形往后一仰,躲过刽子手行刑一般的刀法,只觉脖子上有些刺痛,伸手一摸,喉咙下有血迹。
刺客趁这时间从角落一闪而没。
陆卿低头咒骂了一声,在继续追刺客和确认丁贯庸是死是活之间,很快选择了后者,他想不明白有谁会选在这个时候刺杀丁贯庸。
牢房中,
丁贯庸面部朝下,一动不动,干草粘稠,带着股窜人肺腑的血腥,陆卿一步迈过去将人翻开:“丁贯庸!”
寒光一闪,地上的人像是早就等着这一刻,攥着匕首朝他胸口刺来!
陆卿出于本能躲开了要害部位,原本对准他胸口的匕首只刺进了他手臂,白衣上瞬间氲出血迹。
他双手箍住丁贯庸,将他按在地上吃草,可没想到丁贯庸竟然后翻而起,用腰带套住了他的脖子,然后绕过木栏,借着牢房将他勒在了栏壁上。
陆卿瞳孔微缩,丁贯庸会武!
腰带攥紧脖颈的瞬间,陆卿眼前一黑。
他只觉得肺部像被一只手攫住了,急速的充血和心跳声策马奔腾堵向喉咙,他甚至能听到脖颈和腰带发出‘咯吱’的摩擦声。
丁贯庸喘着粗气,用力绞住腰带!
血腥味,喉咙被捏破的血腥味......
他如同每个即将被扼死的人一样,五指不受控制的张开,丁贯庸没有给他任何摸到救命东西的机会,抬脚将他手腕踩在木桩上,借着脚力往后扯的更凶。
温热的液体顺着唇角滴落,刚受过伤的脖颈似乎变得更加粘稠。
陆卿仰起头,嘴唇开始无力的阖动,耳膜充血如遭鼓击,他开始微弱的挣扎起来,意识飘忽,仍能感觉到自己发着抖的手在一寸一寸的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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