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放肆了。

    寝殿之内的烛火又再暗了下去。

    “小姚。”李遇已经又躺回了龙床之上,神色淡淡地唤了声一旁打扇的內侍,等那名內侍点头后,才接着说下去,“你说,他是太皇太后的人吗?”

    那名被唤作小姚的內侍看着年岁约莫比李遇还要小些,一脸的稚嫩还未褪去,低顺垂着的眉眼间情绪倒是很内敛,只说:“奴才不知。”

    “三小姐来得太快了——”李遇轻叹一声,“可那人着装诡异,行事鬼祟,如此冒失莽撞,不像是他们的作风;但三小姐的神色……瞧着倒是不意外的。”

    “陛下认识三小姐都多少年了,她不管瞧见什么,不都一直是那个样子么?”小姚还是轻轻地打着扇子,“那些复杂的事儿奴才也不懂;奴才只知道,寅时都过了,陛下若是还不歇息,若是教苏嬷嬷知道了,又该操心了。”

    “也是。”李遇偏头笑了笑,刚才脸上阴冷的表情总算散了些,喃喃仿似自语道:“是谁的人,又有什么要紧。”

    总也不是他李遇的人。

    “你也下去罢。”他抬头吩咐小姚,“教别人瞧见你在里面同我呆这么久,总是不好。”

    而皇宫之中另一处院落内,“着装诡异”、“行事鬼祟”的白鸥刚到落脚的地方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换下那套“诡异”的着装。

    皇宫内院给当值的羽林军禁卫留了小间,只是这禁卫品阶再不高好歹也是吃皇粮的,再怎么不济也都能在城里安家,他们当值的时候不得歇,休沐期肯定都是要回家的。

    是以高內侍领着白鸥到了禁卫休息的地方时,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这就便宜了白鸥一个人住一间大屋子。

    他换好衣服一个人躺在大通铺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自己的小臂,到了这份上了嘴角还挂着点满意的笑。

    穿越是挺霉的,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好在后面的运气还算不错。

    但是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就不这么想了。

    上头的人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还是急着拍太皇太后的马屁,一大清早就给白鸥送来了羽林军禁卫轮值的记档。

    白鸥捧着那本密密麻麻排得跟高中课表似的东西,不明白自己以前在大学当老师好歹还有寒暑假,怎么好不容易穿越一回还要上班!

    带了点起床气和“上班就像上坟”的悲壮情绪,他终于磨蹭到李遇的广明宫;踏进宫门不久,便瞧见到皇帝议事的正殿,东宸殿前围着不少人。

    “太后太后的寿辰将近,这北胤上供的沧州御河春可是陈年的佳酿,圣上一直都舍不得喝,精心留着准备给太皇太后贺寿的,你这贱婢,敢在这档口碎了酒坛子?在宫里当差如此不尽心,当真是该死!”

    白鸥站在人群外,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高內侍。

    昨夜他同人聊了一路,大约知道这高內侍算是御前的內侍主管,这皇帝身边出了事儿,自该是由他担待的。

    他仗着身高越过人群朝里望去,果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孩子跪在殿前,双肩不住地颤抖;而殿内上首的位置,李遇阖眸靠在椅背中,单手扶额,面色阴沉。

    高內侍教训完,那个犯了事的丫头连连磕头,哆哆嗦嗦地一直重复着“奴婢该死”、“陛下饶命”之类的话。

    “确实该死。”李遇没有睁眼,言语明显不耐。

    一旁的高內侍眼珠子一转,立刻自觉心领神会,“都愣着干嘛!没听见了吗?拉下去,乱棍打死!”

    一条年轻美好的生命和一坛子酒。

    命比草贱。

    白鸥是历史学教授出身,阶级的差异在史书里是惯见的,但白字黑字写在书里跟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到底还是太不一样了。如此景象给他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震撼。

    他双拳攥紧正欲上前,却看见小皇帝微微睁开了点眼缝。

    “你当朕死了吗?什么时候朕需要你来代为下令了?”李遇斜眼瞧着高內侍,“等会儿的早朝,你要不要也替朕去了?”

    “陛、陛下——”高內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奴才只是、只是想替您分忧……”

    “小桃折了朕为皇祖母备下的生辰贺酒,着实该死。”李遇偏过头去,不再看高內侍,“但皇祖母寿辰将近,杀生恐有伤福祉;拖下去,行杖刑,留口气儿,扔进永巷里。”

    “别再教她出来碍着皇祖母和朕的眼。”李遇说着起身,往殿内去,吩咐一旁跟上的小姚,“更衣,上朝。”

    “陛下。”

    李遇刚背过身去,便听见背后有人唤自己,他眉间轻蹙,那声音是……

    “杀生有伤福祉,见血只怕也不太好罢?”白鸥在人群外抄手倚着门框,“一坛子酒而已,北胤很快就会再奉上的。”

    李遇驻步,却没有回头。殿内喁喁私语声渐起,大抵都是猜着这白鸥会怎么死。

    北胤与殇宁接壤,是向殇宁王朝称臣的属国,每年入夏都会上表请奏,得殇宁皇帝御准后,赶在太皇太后的生辰前遣使臣入江宁;一来奉上纳贡,二来献上贺礼,为太皇太后祝寿。

    可近年来北胤在其新君赵宏胤治下愈发强盛,逐渐并吞周边诸国;直到今年,太皇太后的生辰都近了,奏请入江宁的折子都还没有递进宫来。

    殿上众人都是御前侍候的,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子阴晴难测,本就不好侍候,近来再被北胤的事扰着,谁不是夹紧尾巴做人。偏这新来的粗使宫婢小桃敢在这时候触了皇帝逆鳞,任谁人都觉得这丫头是死定了。

    却不想,还有更不怕死的。

    可人群外“不怕死”的白鸥当然不觉得自己是在找死,他还等着逃出宫去大千世界任逍遥呢。

    只是殿前那丫头瞧着也不过就十四、五岁的模样,还没有他之前在大学里教的学生大,要放在他的年代,合该是个被父母宠在手心里读中学的孩子;这一顿杖刑下来,就算是不死,这辈子也交代得差不多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圣人,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也实在是做不到。

    按史书记载,今年北胤的使节的确会在周哲翎生辰前如期入江宁贺寿;他现在这样说,一来想保住这丫头,二来,没准还能糊弄糊弄这小皇帝,日后更好脱身也说不一定。

    值得一赌。

    反正自从穿过以后,他的运气一直都还不错。

    “你知道些什么?”李遇回头,阴鸷的眼神穿过人群落在没正形的白鸥身上,“皇祖母仁慈,只罚你一年俸禄,我瞧着是轻了;她老人家没有再找个嬷嬷好好教教你这宫里的规矩吗?”

    “大胆!”小姚上前指着白鸥,“圣驾面前岂容放肆!你还不上前行礼?”

    白鸥的眼神在大殿里打了个转,发现殿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看,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抄着手靠在门框上。

    他有些尴尬地站直了身体。

    从昨晚到现在,他瞧见不少人朝李遇行礼,但不是宫娥就是內侍,这禁卫的礼要怎么行?

    “那个……”他清了下嗓子,胡乱地抱了抱拳,“见过陛下。”

    李遇没有再说话,只抬眸瞟了眼一旁的小姚,小姚立马挺了挺腰背,抬声道:“闲杂人等,退下!”

    待众人去后,李遇重新坐回了之前的位子上,“你想说什么?”

    “我想跟陛下打个赌。”白鸥上前,嘴角噙笑,默默在心中计算着日子,“半月内,北胤使节会如期赴江宁为太皇太后贺寿。若是白鸥说对了,陛下便免了那丫头的责罚;若是白鸥言错,愿与那丫头同罪。”

    李遇盯着白鸥,半晌没有言语。

    “这话谁教你说的?”就在白鸥已经想撂挑子走人的时候才听见李遇幽幽地开口,“你还知道些什么?”

    白鸥撇了撇嘴,心道,我这么大个人了,说话还要人教?

    可这皇帝再小也是皇帝,况且看上去脾气不太好,他现在人在屋檐下,也是不得不低头,“我猜的。晚两天处置,陛下也无损失,为何不敢与白鸥打这个赌?”

    “谁说朕不敢了。”李遇眉间一凛,捏着座椅把头的手指指节青白。

    这动作虽小,却没有逃过白鸥的眼睛,他在心里笑出了声。

    这小皇帝看着再凶狠,到底也还是个孩子,自己日后若想要把人唬住,看来不难。

    “把那丫头关到永巷里去,找人给朕看好了。”李遇吩咐完一旁的小姚后重新靠回椅背,他斜眼睨着白鸥,“朕,权且等着。”

    白鸥去后,李遇在小姚的侍候下更衣,准备上朝。

    “小姚。”李遇平举着双手,神色里有点抱歉的味道,“你会不会怪朕无能?”

    “奴才不敢。”小姚一边帮李遇系着腰带一边答话,没有抬头,“奴才和小桃心里都是明白的。只是——”

    小姚系好腰带停手,眼神看向方才白鸥离开的方向。

    “不必理会。”李遇对着铜镜正了正冠冕,转身朝殿外走时淡淡地道了句:“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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