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使坏了。

    太皇太后大寿,北胤遣使来朝,这是整个殇宁一年一度的大典,甚至超越万寿节,整个羽林军禁卫会在这一天全员出动。

    白鸥也难得地没有偷懒,可劲往皇帝跟前凑,大家都太忙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他这一凑就是大半天。一直到嘉承殿夜宴之前,百官于泰极殿前拜贺太皇太后,北胤使节也会在此时入殿,献上贺礼。

    李遇终于坐不住了。

    在高高的龙椅之上,他以广袖掩着口鼻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于是,帘幕后的周哲翎终于也坐不住了。

    “皇帝不要紧罢?”周哲翎低声问道:“中午不是已经服过太医的汤药了么,怎不见好转,反而好似越发严重了。”

    “孙儿不孝,劳皇祖母挂心了。”李遇又咳了几声,呼吸微喘,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配上他还没完全张开的清瘦的少年身材和冷白的肤色,显得有些可怜,“老毛病了,不、不碍事的。”

    白鸥还是站在龙座下首,时不时趁人不注意间回头偷看,却看着看着就蹙紧了眉头。

    今天的确是他带着装满了桂花的荷包故意往李遇面前凑,可花粉过敏这样的小毛病,很多人都有,左不过就是打两个喷嚏,流点鼻涕,只要离开了过敏原便很快就会无药而愈。

    他气李遇言而无信,跟他玩文字游戏,但这小皇帝到底也才十七,在他眼里就像是自己曾经带过的学生,他作弄李遇,就好像是教育一个不听话的坏学生,本不带着什么恶意。

    在中午发现李遇已经需要服药后,他便丢了那个装着桂花的香囊,可李遇非但没有好起来,好像还更加严重了。

    他小心地观察着李遇,对方在龙椅之上鼻塞气喘,如坐针毡。

    白鸥心里有点小小的抱歉,老师教育学生,从来只是小惩大诫,意在导人向善,他隐约觉得自己这次的捉弄是不是有些过了。

    殿外内侍长声通传,北胤使节大步入殿;于是白鸥也来不及细想了,因为那北胤来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参见殇宁皇帝陛下。”

    “免……”李遇的呼吸越发急促,还时不时抓挠着手背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免礼。”

    一国之君在三朝大殿接见临国使节,仪态不雅,言语断续,实在是不好看。

    周哲翎也看不下去了,悄悄让身旁的内侍传话,实在不行,让李遇自己寻个由头先回广明宫歇息。

    李遇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身体,他每次病发,起先只是几个不起眼的喷嚏,之后便会引来气喘,全身还要起疹子,奇痒难忍。他现在已经忍不住抓挠,确实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又强撑着与那北胤来使寒暄了几句,收下了对方拜寿的贺仪后便话锋一转,“特使一路南下也幸苦了,嘉承殿内夜宴已备下,特使定要多饮几杯。”

    他说着在高内侍的搀扶下起身,“秋暑未褪,朕去更衣修整,少陪了。”

    “素闻殇宁国主体弱,登基十年也不能亲政,实乃万民之大大不幸。”北胤来使恭恭敬敬地行礼,语气却自有深意,“国事虽紧要,但龙体却更是金贵,还望陛下能保重龙体,早占勿药。”

    白鸥看见李遇转身的背影怔了怔,他的神情也跟着怔住了。

    他此前如此关注入殿的北胤使节,是因为他在野史中看过一段,这一年入宫朝贺的队伍里,有赵宏胤本人。赵宏胤借着此次入江宁,仔细刺探了北胤虚实,为日后吞并北胤做下了细致的准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研究殇宁的历史,自然少不得对一些野史的考据,据他当年的研究,这一段虽不是正史,但可信度却极高;结合之前他亲眼所见此次北胤使节入江宁之前的诡异行为,他更是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当初的判断——

    赵宏胤一定混进了江宁。

    而最让他感兴趣的莫过于野史在关于这一段的记载中,赵宏胤与李遇的初次交锋,以赵宏胤铩羽而归做结。

    可殿前这北胤使节令白鸥太失望了。

    史书中对短命的殇宁王朝和李遇的记载或许不够详实,但对日后统一中原,建立盛世王朝的开国皇帝赵宏胤可谓是浓墨重彩。

    白鸥是历史学教授,不会只熟悉一段历史,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谦虚谨慎都是美德;可殿前的来使如此轻佻怠慢,必不可能是赵宏胤。

    他为自己不能亲眼一睹乱世枭雄的风姿而感到遗憾的同时,心里也有两分愧意。

    不管史书中的李遇如何,他面前的李遇都只有十七岁,跟他教过的学生差不多,他作弄李遇,更像是教训不懂事的熊孩子,他并没有想过要给李遇多大的打击。

    至少,他没有想过有人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毫不避讳的奚落一个皇帝。

    更何况,说好的初次交锋赵宏胤会铩羽而归呢!

    殿前议论纷纷,李遇并没有回身,白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少年双拳攥紧。

    “特使此话何解?”

    陈琸算是今天殿上不教白鸥失望的那个人,果然是一个大写的忠臣,敢在这个时候替身而出,替主子解围。

    “我国主是否亲政乃我殇宁内务,岂容旁人置喙!”

    “不敢不敢。”那来使看似谦卑,脸上的笑意却不善,“听闻殇宁举国向来重文轻武,下官此次前来特意带来了本国的几名奴隶演武竞技,本是想请贵国主瞧个新鲜,现在只怕是用不上,有些遗憾罢了。”

    瞧个新鲜?

    白鸥在心中哂笑,这就是在说李遇没见过呗?想说一个堂堂殇宁皇帝身边的人,功夫连他们北胤的奴隶也不如。

    他怎么都觉得这话不对味儿,现在李遇身边的人,不是他白鸥吗?

    “演武有什么趣味?”陈琸也是气得不轻,言语间不再维持风度礼仪,厉声斥道:“野蛮至极!”

    “演武是无趣,两个奴隶争来斗去讨个赏钱,的确也谈不上风雅。”北胤来使轻蔑一笑,“若是贵国能有几个武士愿意同场竞技,那可算是两国间的切磋精进,这野蛮之事便也有意义。只是——”

    “那我来罢。”

    特使眼高于顶的态度白鸥看不上;今天的事儿虽不是冲着他来的,但李遇当众出丑怎么说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史书中的李遇不是什么好人,但到底没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李遇没太为难他,他也不想欠李遇什么。

    互相亏欠什么的,在他的认知里等于牵扯,那是他最不喜欢的关系。他迟早要走,不想跟谁牵扯不清。况且——

    不是说赵宏胤会铩羽而归么?

    既然他多面证实了野史的记载,那他即便不赢,也不会输得太难看罢?

    “这里就属我品阶最低了。”他盯着北胤特使,眼神比对方更加轻蔑。

    嘉承殿是殇宁王室阖宫宴饮的地方,殿前有个宽大的台子,本是给戏子舞姬准备的表演场地,现在被迅速地改成了演武台。

    李遇坐在殿前高座之上,勉力地维持住面上的仪态;因为有外臣在场,他身旁的周哲翎还是坐在垂帘后。

    白鸥换掉了禁卫统一的着装,一套纯黑的劲装紧覆着他一身不过分健壮却紧实有力的肌肉线条;褪去了所有繁杂的装饰,收敛了往日里懒散的德行,此刻他独自坐在临时演武台下的长条木凳上,弓着身子,手肘抵在膝盖上,利落又凌厉。

    拳套是不可能有的了,趁着北胤的人还没有来,他找人要来了一堆布条,一圈圈地缠在握拳时突出的指骨拳峰的位子。

    李遇的位置只能看见白鸥的背影,他觉得那个令人讨厌的背影此刻变得有些陌生,“他在做什么?”

    高內侍站在一旁伸长脖子瞅了瞅,也瞧不明白,只能试探道:“要不……奴才去问问?”

    “嗯。”李遇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哟——”高內侍躬着身子一路小跑到白鸥身边,还带着点气喘,“白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缠布条啊。”白鸥举起那只已经缠完的手,在高內侍面前晃了晃,“很难看懂吗?”

    “不是不是……”高內侍才不在乎白鸥有意无意的挤兑,一脸堆笑,“白大人功夫了得,今晚一定技惊四座,荡平北胤,您可千万别紧张,陛下和太皇太后都瞧着呢。”

    “我瞧着——”白鸥把另一只手的布条也缠好最后一圈,打上个结,才挑了挑眉毛接着道:“很紧张?”

    “也不是……”高內侍尴尬地笑笑,盯着白鸥的手,“不过您这……”

    “哦——”白鸥抬手握拳,一拳挥向高內侍的脸侧。

    长拳裂风。

    虽然白鸥的拳头精准地在高內侍耳边不到一寸的位子收住,但高內侍还是觉得自己耳边的鬓发都被掀起来了,他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白鸥身下的长凳上。

    高內侍这种只会阿谀奉承不干正事的人,白鸥向来不喜欢,他更不喜欢对方总往他跟前凑;这会,他近距离看着高內侍额前渗出的汗珠,满意的勾了勾唇角。

    这次整蛊很成功。

    他故意凑到高內侍耳边,低声道:“我怕把人打死。”

    恶作剧结束,白鸥瞧着高內侍哆哆嗦嗦地往李遇的方向走,他也没功夫关心对方会怎么跟小皇帝回话了,因为北胤武士已经入场。

    对方身高腿长,体型健壮,北方壮汉的典型身材;白鸥打眼瞧着,若是拼力量,自己只怕没胜算。

    他练自由搏击也有十几年了,大大小小的比赛打过不少,什么样的对手没遇过,力量悍猛的人往往可能灵巧不足,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完美的、不可战胜的对手。

    他并不紧张,只是——

    对方看着年纪约莫有三十往上了,脸色沉稳,没有杀气。

    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白鸥撇了撇嘴,右手握拳抵着下颚,大拇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唇角;史书中关于赵宏胤的记载在他的脑海中迅速的翻页。

    这就有点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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