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怎么了?

    入秋后的银杏树落了黄叶,在树边的土壤上薄薄地铺了一层,冷白的月光落在上面也变成了一种柔软的淡黄。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李遇走到树前蹲下,从身旁的小姚手上接过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摊放在面前的泥地上。

    “是小鱼干。”他说话时眼中泛着点湿润的光,“你最喜欢的。”

    他就这么蹲着,肩上披着的氅衣委地,沾上了泥。

    “陛下。”小姚躬身将人扶起,细细地掸着李遇身上的泥土,“咱们就这么溜出来,真的不要紧吗?”

    “他都赢了,现在没有谁的眼睛还会留在我这个病秧子身上。”李遇安安静静地站着,由着小姚折腾,“太医也看了,药也吃了,所有人都盯着嘉承殿呢,我难得透口气。”

    “那您也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说晕就晕啊,我在广明宫听见那些下人传话,差点儿跟着您晕过去。”小姚为李遇掸净尘土,叹了口气,“今天泰极殿的事儿宫里都快传遍了,那群北胤人说话那么难听,您再这么不明不白的晕一回,以后的话只怕更难听。”

    “小姚,赵宏胤明摆着派人来看我好不好,教他们瞧见我真不成了,他们更放心。”李遇拍了拍小姚的肩膀安慰道:“再说,我中午都传太医了,叫苏嬷嬷知道了她肯定得担心死,我不装晕溜出来,怎么有机会教她瞧见我没事儿?”

    “还说没事儿……”小姚嘀咕着,大概是这里真的没外人,他往日里谦卑恭谨的语气里也掺了点责备和心疼,“手上的红疹都让您挠破了,也不知道要不要留疤。”

    “嘘——”李遇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大黑天儿的苏嬷嬷也瞧不清,你可别说漏了嘴教她担心!大男人的,留下两道疤又有什么要紧。”

    他说这话抬起脑袋左右望了望,“苏嬷嬷呢,怎么还没来?你可同她说好了?”

    “都说好了,每次不都是这里嘛——”

    小姚正说着话呢,远处宫墙拐角后面走出来一个老妪蹒跚的身影,李遇忙提起袍摆迎了上去。

    不远处地白鸥斜靠在树冠里看着眼前的一幕,有点看傻了眼。

    他跟李遇方才站立的那棵银杏树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大概能听见几句“小鱼干”、“苏嬷嬷”、“装晕”之类的,模模糊糊的,也听不全,更不可能瞧清李遇和小姚脸上的表情。

    但他现在能实打实地瞧见李遇一路奔向那老妪的样子,那个蹦蹦跳跳的背影里大写的欢快,就好像……

    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幼儿园或者小学?他也记不清了。每次到了放学的时候,他都能看着自己身边的同学欢快的奔向校门口,奔向来接自己放学的父母。

    没有人会来接他放学,他要在门口陪老师一起一一目送那些孩子被接走,然后和老师一起回家;那样的背影,他见过太多太多次了,记忆犹新。

    那些背影,每一个都和今夜的李遇一模一样。

    老妪远远地看见李遇朝自己跑来,慈爱刻进脸上笑容的每一条皱纹里;她矮身正要向皇帝行礼,却被李遇一头扎进了自己怀里。

    李遇少年的身形还没完全张开,在高挑挺拔的白鸥面前或许显得有些矮小,但他到底也十七了,比起面前已经佝偻了腰背的老妪还是要高出一个头多。

    但他好像浑不在意这些,躬身矮腰把脸埋在老妪的怀里,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撒娇,轻快地唤了一声:“嬷嬷!”

    “皇帝又没规矩了。”老妪责备的话语也说出了十二万分的慈祥,叹息道:“都多大的孩子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说着他又转头责备起刚刚跟上的小姚,“你也是的,从小就跟着皇帝,他不能靠近那些东西的,你怎么也不盯紧些?”

    “苏嬷嬷,小姚知道错了。”小姚在老妪面前似乎也找回了些孩子气,虽然还是守着规矩,但他面上挂着笑,认错的态度里也不再是往日的谨小慎微、诚惶诚恐。

    苏嬷嬷拍了拍李遇的头顶,关切道:“快教老奴看看,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李遇的花粉过敏虽然不至于要晕倒那么严重,但现在也还没有好,刚才一路小跑之下,不免又有些气促,他赖在苏嬷嬷怀里喘匀了气,确定不会让人瞧出什么异样来才抬头站直了身体。

    “遇儿没事儿!”他拽着苏嬷嬷的手晃了晃,因为刚才跑得急,小脸粉扑扑的,“嬷嬷怎么这么晚才来?您这么久不来瞧遇儿,不想遇儿么?”

    苏嬷嬷抬手拨开李遇额前绒绒的碎发仔细地打量了许久,又前前后后地将人瞧了好几转;她年纪的确很大了,眼神儿不太好,实在没瞧出什么来才勉强松了口气,回答起李遇之前的问题。

    “想——”苏嬷嬷笑着,“可老奴年纪大了,眼神儿和腿脚都不好使了。”

    她趁夜偷偷来看皇帝,不敢正大光明的提灯笼,连正路都不敢走,好在是在这深宫里呆了大半辈子了,每一条小巷都能闭着眼睛找见。她步履蹒跚,一路跌跌撞撞地朝着这边来,个中有多不方便,自是不愿同李遇说起。

    “太夜池边有人浇花,地上弄了些水……”苏嬷嬷停顿了一下,刻意轻描淡写道:“老奴一时没瞧清,滑了一下……”

    “要紧么?”李遇紧张地瞪大了眼睛,说着就要躬身蹲下,“让我瞧瞧要不要紧——”

    “皇帝、皇帝——”苏嬷嬷连忙将人拦住,“不打紧,也没真跌倒,凑巧有人经过,老奴瞧着大约是个禁卫;那人心善,也不嫌弃,刚好扶了老奴一把。但怕被他瞧见老奴往这边来,我就找了个背人的地方歇了会儿,估摸着他走远了才过来。这不,就给耽误了。”

    听着苏嬷嬷说自己没事,李遇才算松了口气,可这着急的劲头一过,他马上便觉出不对味儿来。

    此时业已入秋,正是百花杀尽,哪个不长眼的会在这夜里跑去太夜池边浇花?

    更别提现下阖宫的眼睛都望着嘉承殿,羽林军禁卫营除了几个守着他广明宫的,其余的悉数都在嘉承殿附近;否则,他也不可能这么顺利溜出来。

    苏嬷嬷在宫里几十年,禁卫的军服式样几经变迁,随便拉出来一件,只怕是具体的年份她都能讲出来,哪里需要说“大约是个禁卫”这样的话?

    李遇思忖着,这怕是苏嬷嬷不想自己担心,编出来的瞎话;就想他哄着苏嬷嬷一样。

    他不忍心拆穿,想了想只道:“明日叫小姚拿些银子,去求个太医院的太医给嬷嬷瞧瞧。”

    “犯不上的。”苏嬷嬷抓着李遇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安慰道:“小姚再怎么说也是跟着皇帝的人,让人发现了总是不好。”

    人言秋高气爽,今晚的月色很亮。

    白鸥躲在一旁,猫在一颗树干后面,将面前的一切都瞧得明明白白。

    周哲翎与李遇没有血缘关系,这位苏嬷嬷看着也不可能有;说起来,这么长时间了,白鸥自己一直跟在李遇身边,甚至没见过李遇和周哲翎同屏出现过。

    比起周哲翎那位名义上的便宜奶奶,李遇和这位苏嬷嬷看着倒更像是一对亲密的祖孙。

    白鸥想着想着挠挠头,太怪了。

    今晚的李遇很奇怪,他自己也很奇怪。

    自己在想什么呢?一对亲密的祖孙该是什么样?他自己又没试过。

    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什么亲密的关系出现。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他收到过一个迷恋星座算命的女同学递来的情书,上面说他是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射手座,他当时差点没笑出声来。不过现在想想,似乎也没错——

    他讨厌牵扯。

    既然现在李遇没有什么大碍,他方才也算是帮着这小皇帝捡回了点面子,大家互不相欠;日后便可以同之前一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反正也走不了太远,他迟早要走到宫门外面去。

    想到这,他长吁一口气,转身欲去,却突然听到了李遇的哭腔——

    “对不起……嬷嬷……是遇儿没有用……”

    白鸥皱了皱眉,想起之前李遇那个教人脊背生寒的狠戾眼神。一个花粉过敏而已,怎么还把这小皇帝的脑子都给弄出毛病了。

    他回头,看见李遇一双大眼睛里噙了泪,像是碎钻一样折射着清亮的月光;他看见李遇拽着苏嬷嬷的衣袖,“这里太远了,下次让小姚再换一处僻静的地方罢……”

    “皇帝说什么呢。”苏嬷嬷心疼地拍着李遇的后背,“老奴知道您出来一趟不容易,您想着老奴,也想看看小白,这儿也没什么人,挺好。您不用担心老奴……”

    “方才是真的有人扶了老奴,老奴没事儿的。”

    “嬷嬷撒谎。”李遇翘着嘴,在苏嬷嬷面前完全还是个孩子,“您会连宫里禁卫穿什么衣裳都认不出吗?”

    “方才的年轻人是一身束身劲装,人高马大的,瞧着那身材就不能是宫里的內侍,但那一身黑,一点配饰也没有……我记得禁卫不这么穿啊……”苏嬷嬷攥着眉头又想了想,“许是老奴年纪大了,没瞧清。”

    白鸥方才往广明宫赶的时候,路上是捎带手扶了把险些跌倒的老太太,但实在就是顺手的事,他也没忘心里去;方才苏嬷嬷说起这一段,刻意的轻描淡写,压低了声音,他也没太听清,就这么含糊过去了。

    现在苏嬷嬷仔仔细细地回忆起这一段,他才反应过来。

    可真的就是捎带手的事,有什么值得特别说起的?现在把衣饰装扮说得这么详细,李遇该不会发现是自己跟过来了罢……

    这世上可能真的有墨菲定律这种东西,怕什么,来什么。

    白鸥猫在宫墙上,上前两步想听请李遇他们接下来要说什么,一个不留神,踢下了脚边一颗松动的石子。

    石子落地的声音并不太响,但到底是划破了晚夜的静谧。

    “谁!”小姚第一个警醒地回身问道。

    白鸥拍了把脑门,心里盘算着如果现在自己跟电视剧里一样学一声猫叫……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他张了张嘴……

    算了,叫不出来。

    他在心里默默决定,以后如果有机会回去,一定要少看电视剧——

    容易脑残。

    飞身从宫墙之上一跃而下,白鸥站定时看见李遇已经上前,小小的身躯把小姚和苏嬷嬷都挡在了后面,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阴冷狠戾。

    这些日子他好歹学会了行礼,于是他朝李遇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李遇昂着下巴,刚才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经完全不见了,眸色凛凛;他咬牙道:“又是你?”

    “我要说我是路过——”白鸥恼火地挠了挠头,“陛下信吗?”

    “你是吃准了——”李遇眯起眼睛,“朕只能信,是吗?”

    “甭管什么原因,陛下信了就行!”白鸥尴尬地笑笑,敷衍地抱拳行礼,准备脚底抹油,“那白鸥就不打扰陛下了——”

    他转身开溜,却突然听见背后李遇的声音在隐忍中发颤——

    “放过他们!算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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