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白鸥对溜进广明宫的路线驾轻就熟,没费什么功夫就摸到那个被夸张裹成粽子似的凉亭边。
若不是那夜瞧见了一切,他大概也会和旁人一样砸吧砸吧嘴,感叹一句“小皇帝真会玩”;可他什么都看见了,这诡异的凉亭就更诡异了。
夜半寅时,他猜小皇帝就在里面,或许已经歇下了。
他掀起棉帘闪身钻进凉亭的时候连自己心里也不明白,他去找一个睡着的人要做什么;只是好像有些事,压在心里很久了。
大冬天的凉亭哪里是睡人的地方,就当是瞧一眼罢。
重新掖好被自己弄乱的棉布帘子,他转身时很随意地拍着身上因刚才翻墙沾到的些许灰尘,一抬头便整个人都愣住了。
夜里太冷了,李遇俯身给炭盆里添上两块银骨炭,起身时撞上漫不经心转身,正拍着灰的白鸥。
凉亭内的两人站得不远不近,真正撞在一起的只有眼神。
好像一切都在这一刻静止,只有新加进炭盆里的银骨炭发出两声“毕剥”的轻响。
而凉亭外的一切还在流动,譬如呼啸的北风。
棉布帘子很厚,还扎着木条固定,但无论如何也不如寝殿的门窗严丝合缝,总还是又几缕凉风钻进凉亭,钻进了白鸥的后颈。
他打了个寒噤,发现自己都出汗了。
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发出声音。
白鸥在心里拍了自己一巴掌,在干什么呢?
他深吸一口气抱了抱拳,“白鸥见过陛下。”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李遇点点头,在铺着毛裘的美人靠边坐下,“你到底是谁?”
白鸥笑了笑,凉亭内方才的尴尬霎时间荡然无存。
在他轻松的笑意里,李遇好像不再是那个被臣下撞破了秘密的皇帝,而他自己也不再是那个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的小禁卫。
他们二人好像不再是一对格格不入的君臣,就像故友重逢,推杯换盏一样自然。
“陛下这次不问我是不是周哲翎的人了?”白鸥笑道。
“你不是。”李遇盯着白鸥。
白鸥笑起来很好看。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可以笑得这么轻松自然,好像有化解一切的魔力,而这个人本身似乎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能找到这儿来,这事儿你应该已经知道很久了罢?”他接着道:“可是太皇太后还不知道。”
“嗯……”白鸥托起上臂,撑着下颚,右手的大拇指无意中刮过下唇,是一个思考的姿势,“若我说我只是散步路过,进来烤个火,会太离谱吗?”
李遇想说“会”,但他看着白鸥托着的右手就说不出来了。
他突然就只想问问,伤好了吗?
鲜血有一股难闻的铁锈腥气,近十年间萦绕在他的噩梦里。
他想问问白鸥,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很疼?
但他是皇帝,话到了嘴边,便也全都变了样子。
“冬夜寅时出门散步,散到了禁卫重重把手的广明宫来,进了朕吩咐过谁都不准靠近的凉亭,你觉得离谱吗?”
白鸥很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点头道:“有点儿。”
对于白鸥的毫不掩饰,李遇也选择了开诚布公,他很直接地问道:“你知道多少?”
小皇帝的样子又变得冷漠起来,白鸥几乎没有办法把面前的人和那夜缩在床脚发抖的少年联系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太喜欢这样不真实的李遇。
于是他淡淡道:“我都知道了。”
“那你究竟是谁?”
“白鸥。”
沉默再次拔地而起。
李遇挪了挪身子,倚在身后的美人靠上,手边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迅速地拾起塞进了袖袋中,眸子也跟着暗了下来。
白鸥余光瞧见了李遇的动作,看见他收起了一张不起眼的纸头,方才那身帝王的凌厉便散尽,倚在美人靠边,身被落寞。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今天是干什么来的了。
他想过要安慰那个榻间的少年,哪怕只用一直歌。
李遇有花粉过敏,凉亭内摆满的是暖棚里培植出的各种绿植,他眼神巡觑一圈,找了盆最合适的,上前摘下片不嫩不老的绿叶。
李遇在一旁疑惑地看着白鸥自顾自的动作,看着他把将那片叶子捏在手里做了个简单的折叠的动作,接着把叶子凑到嘴边——
不同于宫廷里丝竹管弦的庄重磅礴,也跟周哲翎送来那些女人们手中琵琶、古筝之类弦乐的柔软不一样,一片叶子发出的声音略显单薄,这种单薄带着点孤独的寂寞感,飘在这个很安静的夜里。
是李遇从没有听过的调子,内里传达的东西似乎也是他不曾见过的。
待一曲奏罢,他坐起身子问道:“这是什么?”
“叶子。”白鸥两指夹着手中的树叶晃了晃。
李遇盯着那片叶子,“我说这首曲子。”
“我家乡的……”白鸥思索着措辞,“名曲,叫《鸽子》。”
“鸽子?”李遇小声地重复着。
他的思绪完全被这首怪异的曲子带走了,似乎忘记了方才的尴尬紧张的氛围,在脑中搜索着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乐理知识,无果。
“有词牌名吗?”他接着问道。
白鸥看着李遇,看着对方眼神里的好奇,那才是少年该有的东西。
对这个世界新奇的东西充满求知的眼神。
他眼神扫过李遇面前的小案,上面摆着纸笔,只可惜是毛笔。
他皱了皱眉,无意识地“啧”了一声,走到小案边,提笔写下了一段歌词——
亲爱的我愿同你一起去远洋
象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飞翔
跟你的船帆在海上乘风破浪
我们飞过蓝色的海洋
去向遥远的地方
对于敲习惯键盘的人来说,毛笔太难用了,白鸥看着那张精致的烫金宣纸在自己的手下鬼画符的样子,“啧”了一声别过头去。
实在没眼看。
在他恨不得把眼前的宣纸揉成团塞进肚子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李遇对着那张纸出神了好久好久。
“我……”李遇盯着面前的宣纸,小声道:“能学吗?”
“能啊——”
白鸥的随意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转身为信手摘下一片叶子递到李遇面前。
李遇却紧张地长吁一口气,他刚才不小心用了“我”字,好怕白鸥发现……
也好怕白鸥拒绝。
他接过叶子的动作很小心,可叶子太小一片,他还是碰到了白鸥的指尖。
暖暖的。
他烫着似的弹开。
白鸥也吓了一跳。
太冰了。
叶子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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