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凌乱了。

    寅时三刻,周慕云还走在通往延年殿的回廊间。

    即使在夜半,她依旧穿戴整齐,鬓发一丝不乱,只是趿着一双云头履的步子略显匆忙,脸上的表情依旧沉静,惯常的端庄娴雅。

    延年殿前,周哲翎贴身的老嬷嬷已经急得团团转,大老远地瞧见周慕云便匆匆迎了上去,“三小姐,您可算来了。”

    “夜色已深。”周慕云抬手免了老嬷嬷礼数,“何事如此——”

    “啪”的一声骨瓷脆响自殿内传来,打断了周慕云的问话。

    “算了。”她拍拍老嬷嬷的手算是安慰,“我自瞧瞧去。”

    “姑母。”

    她推门进殿,一声轻唤间脚下差点被碎了一地的瓷片绊倒;拎着裙摆绕开那一团狼藉,她抬眼便看到周哲翎扶额倚在美人靠边,一屋子下人跪倒在地,双肩颤抖。

    自小长在这深宫里,长在周哲翎身边,她鉴貌辨色,玲珑剔透,此刻殿上景况不必多言,她已猜得八/九分。

    “不中用的奴才,又是何事扰了太皇太后清净?”她眸色不变,走到一众瑟瑟发抖的下人中间,抬手吩咐道:“还不下去。”

    众人闻言如蒙大赦,纷纷行礼退下,只恨不能走在第一个。

    “是何人不长眼?”周慕云轻步走到美人靠边,说着跪在榻前抬手为周哲翎捶腿,“这么晚惊扰了姑母安眠。”

    “一群不中用的——”周哲翎睁眼,松开扶额的手一把拍在榻间的小案上,咬牙道:“废物!”

    周慕云闻言抬头,借着明灭的烛火瞧向周哲翎压在手下的信笺,虽只露出几行字,但她需只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江南圈地的事儿,还是被陈大人发现了?”

    “陈琸那只老狐狸,眼睛毒得很!”周哲翎阖手握拳,锋利的指甲划破了手边的信笺,“哀家从来没想过此事能瞒过他的眼睛。”

    “此前,借着你的婚事,哀家同皇帝周旋良久,为的就是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擦干净他们那张偷腥的嘴。哀家再三同他们说过,哪怕是装,这个样子也得装得像,起码得瞒过陈琸的眼睛。”

    “可这群没用的东西,只看见眼前的蝇头小利,竟是一刻也不愿耽误;陈琸又不瞎,怎会不查!”

    “去年江南普遍遭灾,被洪水泡过的土地长不好庄稼,来年粮食定然失收,这本也是世人皆知的常理。”周慕云低垂着眉眼,手上动作不停,“他们许也只是存着侥幸,想着陛下不会怀疑。”

    “可是他们,做得太过了!”周哲翎阖眸长叹,“皇帝只是年幼,又不是蠢货。”

    世家贵族的良田封地都是挑着最好的位置给,靠近河堤水渠,既肥沃平坦,又方便灌溉;可去年一场水患,遭灾也是首当其冲。

    圈占土地、委以私用的事历朝历代都不新鲜,只是为着去年的水患,世家贵族老爷们的钱袋子空了,便是急着找补,于是这事在江南就更变本加厉,明目张胆。

    “他们圈占土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姑母心里也是明白的,何要如今再来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周慕云温声安慰道:“况且那些土地上,有撒了庄稼的还好遮掩;有些已经起了私宅,难不成会为了应付陈琸,还会自己扒了去?”

    “他们远在江南,山高皇帝远,跋扈嚣张是惯了的,鼠目寸光,哪里能懂姑母的苦处?落了袋的好处,自是不肯吐出来。”

    “所以哀家才说,他们都是废物!”周哲翎一把将手中皱褶破碎的信笺扒到地上,咬牙道:“扶不上墙的阿斗。”

    “姑母心中明镜儿似的,何苦还要同自己怄气。”

    周慕云语气神色依旧无波无澜,只是起身捡起那张信笺,也不细看,便打开一旁鎏金暖炉的顶盖,扔进去化了。

    “世家老爷们因那一场洪灾空了钱袋子,可国库又何尝不是因为赈灾亏空至今;他们如今既如此让姑母不省心,姑母若是心中不忿,何不借着陛下的手,干脆就在这次惩治了他们?也好教余下的,学会收敛。”

    “慕云啊,你同皇帝一样,都太年轻了。”周哲翎伸手唤来周慕云回到自己身边,“你以为撑起一个国家当真就靠那些读书人一腔热血的喊两嗓子‘天下大义’、‘江山社稷’吗?”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那群文人里,能出几个陈琸这样的?士族阶层绵延几十载,手握钱、权,才是这个国家的核心,他们乱了,这天下,是要大乱的。”

    “姑母是说——”周慕云乖巧地倚在周哲翎腿边,“他们会造反?”

    “呵——”周哲翎哂笑,“目下他们还不敢。”

    “既是如此……”周慕云垂眸,“世家虽是国之根本,可历朝历代也不乏门阀更替,既是这一批不教姑母省心,姑母何不借着由头,换一批更懂事些的?”

    “皇帝眼瞅着要十八啦,比起他那个不中用的父亲,皇帝的心思更重,抱负,只怕也是更远。慕云啊——”

    周哲翎说着拉过周慕云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尚未正式入主中宫,更没能为皇帝诞下龙嗣;皇帝现在已经公然与陈琸那只老狐狸勾勾搭搭,显是志存高远,此时若然士族生变,只怕,哀家也不一定能保全周氏荣光。”

    “是慕云不争气,教姑母操心了。”周慕云颔首行礼,恭顺谦卑,“但周氏为士族之首,殇宁现下无人不以姑母马首是瞻,姑母是多虑了。”

    “马首是瞻?”周哲翎一声苦笑,“慕云,你以为各世家为何以周氏为尊,为何要听我们号令?又是为何,我明知国库空虚,还要任由他们在江南胡来?”

    周慕云垂首,轻声道:“慕云愚钝。”

    “你是愚钝,还是知而不敢言?”周哲翎垂首,“我周哲翎当权数十载,倘若不能给他们想要的好处,你以为太皇太后的位子是这么好坐的?他们今日可以我为尊,明日为何不可以他人为尊?”

    “慕云啊——”她抬手挑起周慕云的下巴,让人看着自己的眼睛,“你给哀家记住,你早晚要肩抗周氏满门,坐上哀家的位子;这权谋制衡,虽是帝王心术,但你亦不可比他李遇差半分。否则,你的位置不会稳。”

    周慕云由着周哲翎托着自己的下巴,仍是沉静恭顺。

    “慕云的日子不好过,便是周家的日子不好过,那我父亲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她轻声道:“姑母教诲,慕云谨记。”

    延年殿上姑侄二人一席“心里话”随着那纸信笺一道在鎏金的暖炉里化成了灰烬,而在广明宫的凉亭,陈琸的密信也在差不多前后脚的功夫,借着李遇的手,落进了炭盆里。

    吴郡与临安的真相似是会永远埋在白鸥看不见的地方。

    他之前为李遇支招,劝皇帝立周慕云为后,本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过要亲手拨乱殇宁的走向。

    方才李遇的一席话触到他心上这二十多年来唯一脆弱的地方,已经让他无暇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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