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寺蜜璃有一个弟弟。
她弟弟是最小的,也是最奇怪的。
出生的时候天空下着大雨,繁茂的花丛也被打弯了枝条,也不会哭,被拍了好几下屁股才哭了几声。往后的日子里,饿了或是要尿了,就会象征性的哭出几声,其他的时候就在呼呼大睡。
要说奇怪,这也不算奇怪,最奇怪的是父母的态度。
一开始蜜璃听到父母的谈话,他们是想要扔掉这个孩子的,后来妈妈实在舍不得,就又把他留下来了。
后来她在给弟弟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弟弟是弟弟,也是妹妹。
“蜜璃,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弟弟妹妹们也不可以。”
“诶?”
怀里的蜜郎,用幼嫩的小树枝芽一样的手指,紧紧抓着蜜璃的衣服,时不时还砸吧砸吧只有粉色牙床的嘴,一双浅绿色的眼睛清透的像是潭水一样。
这让蜜璃心都软了。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可爱的娃娃,居然在日后变得那么令人担心。
“姐姐!姐姐!蜜郎又掉到河里了!”
是的,又。
等蜜璃慌慌张张的跑到河边,蜜郎已经从河里被人捞上来了,整张脸都是苍白的,好像早就死掉了一样。
这不是蜜郎第一次寻死了。
在家里他割过手腕,只是刀子不够快,他力气也没用对地方,只在手腕上留了一道浅浅的疤。上吊过,结果绳子不结实,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在他又一次试图在浴桶里淹死自己未遂后,他被妈妈痛打了一顿,说是要死就死到外面去,死在家里还要人收拾,真是麻烦精。
从此他就经常往外跑,投水是他最常用的方式。
“你到底在想什么呀蜜郎!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啊!”晚上蜜璃一边哭着一边教训蜜郎,“你为什么要想不开呢?!你才六岁啊!明明长得可爱又漂亮!外面的人都很喜欢你,为什么要寻死呢?!”
然而蜜郎浅绿色的大眼睛里只有理智和漠然。
“姐姐,我之所以一直寻死,是因为这个世界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父母因为我残缺的身体厌恶我,哥哥姐姐们因为父母疏远我,外面的人因为我漂亮的外表喜欢我。”
“他们都只是因为我的外在来看待我,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我本身是怎样的。”
“我应该也是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开始就不想,”接着沉默了一会儿,蜜郎拿出身上带着的手帕,擦去蜜璃的泪水,“或许是对我的惩罚,就因为我不爱这个世界,所以惩罚我到这个世界来活着。”
听到这些话,蜜璃气出了眼泪,道:“这些……这些不好的坏话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教我,这是我自己想的。”
蜜璃更生气了。
“那你把我放在哪里?!我是你的姐姐!你是我的弟弟!我爱着你啊!你懂不懂啊!”
“可是……姐姐也是因为我是父母的孩子,才会爱我的吧。”
“这难道不够吗?!而且你想要别人因为你自己而爱你,”蜜璃双手握拳,脸颊泛红大声喊道:“难道你不应该首先来爱着别人吗?!”
“……”蜜郎感觉自己无话可说,只能低下了头。
谈话不欢而散,蜜璃简直要被自己的弟弟气死,才六岁就胡思乱想,以后还怎么得了?!
明天再和他聊聊吧。
蜜璃这么想着,第二天妈妈却告诉她,蜜郎早上的时候,就被爸爸送到寺院去了。
“以后不要再提起蜜郎了。”
说这话的时候妈妈的表情很放松,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爸爸回来后,午饭时妈妈难得像过节一样给了他酒喝,一家人都很高兴,只有蜜璃。
她不能理解,弟弟被送走了,爸爸妈妈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家里的气氛也不一样了,像是一直被阴雨笼罩的天空突然放出了彩虹和太阳,没了蜜郎的存在,大家的日子变得舒心了。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六年。
一个早晨。
门被砰砰砰的敲响了,蜜璃睡眼朦胧的去开门,门外的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僧人,还有一个漂亮的模糊了性别,美丽的如同樱花般的孩子。
“姐姐。”那个孩子说道。
很快父母就出来接待他们。年老的僧人满是愧疚,不停的向父母表示自己以及整个寺院的歉意,而蜜璃正和许久不见的蜜郎待在一起。
“姐姐,我在寺院过得很好,”蜜郎抿着嘴唇,对着蜜璃说道:“只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住持说我如果继续留在寺院,会影响师兄师弟们的修行,所以他就把我送回家了。”
蜜璃完全没想那么多,她高兴的抱住了蜜郎,“那没关系,你可以继续做我的弟弟了!我会好好爱你的!”
不久,那位把蜜郎送回家的僧人离开了,妈妈脸色也很不对劲,关了门后,她抱着蜜郎痛哭了一遍,后又开始埋怨自己,说自己不是个好母亲,不该因为惧怕儿子就把他送走,以至于差点就发生了那么令人难以承受的事情。
蜜郎的眼睛里满是温和,他抬起手抚摸着母亲的脸,“不是妈妈的错,痴隐……不,蜜郎以前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以后会做一个好孩子。”
说的他母亲又开始哭。
很快蜜郎的房间就准备好了,还供了一座小小的佛像。
家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排斥蜜郎,蜜璃发自内心的为自己的弟弟开心。
深夜,蜜璃探望自己许久不见的弟弟,还带了自己做的樱饼,可到处找也找不到他,最后在供着佛像的小佛堂里发现了蜜郎。
啊!坐在蒲垫上在打坐呢,小小的缩成一团,真可爱啊!
蜜璃趴在门上,一只手捂着泛红的脸颊,红色的小心心噗噗噗的往外冒。
“姐姐?”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蜜郎侧身向身后望去,看到了门外的蜜璃。
“嗨——!是我哦!”
小佛堂里被打扫的很干净,一尊小小的佛像端放在神龛里,几盘水果供奉在佛像前,还有两支已经燃了一半的白色蜡烛。
香炉里还燃着几支檀香。
“好吃吗?”蜜郎两只手捧着樱饼,嘴里还不停的嚼着,乖巧可爱的样子让蜜璃忍不住在心里尖叫,“好吃就再吃一个。”
“好。”
然而在蜜郎接过樱饼的时候,袖子滑了下来,露出了有着更多疤痕的手腕。
气氛瞬间就僵硬了。
是的,在寺院里,甘露寺蜜郎也寻过死。
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试图寻死的时候,总会发生意外然后被救下来。
时间长了,蜜郎也放弃了。
他的法号是痴隐,住持知道蜜郎早慧,以为他有什么不能斩断的痴念,就给他起了这个法号。
放弃寻死念头的蜜郎老老实实跟着师兄们修行,直到一个京都的僧侣,来到了这个寺院。
偶然听到了这个寺院有‘早慧的痴隐’的传言,僧侣特地和他见了一面。
听完蜜郎的言论后,僧侣哈哈大笑:“是啊是啊!这个世界就是毫无意义的啊,你说的很对啊!”
诶?
蜜郎非常惊讶,这个人,和其他的人不一样。
“但是啊,你都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了,而且很多次你都没有死掉,这是佛要你活着啊。”
僧侣笑呵呵的,一副不正经的模样,“或许你前世就是一个无法被宽恕的大罪人,才会被罚到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上来赎你的罪,也因为你的罪孽太过深重,所以怎么死都死不掉,除非你的罪孽已经被宽恕了。”
“我,生来就有罪?”
“是啊,不然为什么你一直厌恶这个世界呢,就像厌恶着桎梏,一直希冀自由的小鸟一样啊。”
赎罪啊。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这样想着,蜜郎问了很多人。
最后还是那个京都来的僧侣开解了他。
“众生皆苦,所以要心怀慈悲,”僧侣认真的说道:“但对于罪人,在肃正他们的罪恶之后,依然要宽恕他们,因为他们也是人,会哭会笑有感情的人,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还有你的家人,如果再见到他们时,他们对你表达了真切的思念,那就不要把从前的事放在心上,放过他们也是放过自己。”
“当你明白我教你这样做的意义,并且领悟到何为生命时,我想,你就可以斩断自己无法摆脱的痴念了吧。”
佛堂里,幽幽烛火下,蜜郎放下樱饼,紧紧握住姐姐的手,浅绿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散发着浅浅的光芒。
“姐姐,请你相信,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会努力做好你的弟弟的。”
一开始蜜璃并不相信,后来她发现,弟弟妹妹有了烦心的事,就会去小佛堂对蜜郎倾诉,他听完后会安慰开解他们,时间长了,关系也变得非常亲近。
有时候父母也会这样,在蜜郎开解他们后,对蜜郎更疼爱了些。
时间过了有两年。两年来,邻居们有了烦恼,就来到甘露寺家,在小佛堂里对着蜜郎诉说。在邻居们诉说时,甘露寺蜜郎会用慈悲宽容的目光凝视着他们,最后还会温柔的开解对他诉说着烦恼的邻居,使得邻居们开始传言,甘露寺家最小的那个孩子,其实是转世到人间的佛子。
佛子本人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还在宽慰即将开始相亲的姐姐。
“不用紧张,我会在暗处守着姐姐,”蜜郎的眼神依旧温柔,“姐姐很漂亮,做起家务活也很厉害。勤劳又美丽,相亲对象一定会第一眼就能爱上你。”
甘露寺蜜璃胸口不住的起伏,双手捧着脸不住的摇头,“真的吗?真的吗?!蜜郎你说的是真的吗?!啊啊我现在好紧张!”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蜜郎诵了一遍静心咒,随后问道:“现在如何?”
“好、好像好一点了,但我还是有些紧张!”
再紧张也不能紧张了,两个妹妹一个帮姐姐扎辫子一个挑衣服,蜜郎在一边继续念静心咒,直到蜜璃终于能去和相亲对象见面的时刻。
“能跟你结婚的也只有熊、猪或者牛了吧?”
“那头诡异的发色……要是遗传到孩子身上,也让人毛骨悚然。”
“这场相亲就当没发生过吧。”
“请忘记我,永别了。”
听到相亲对象这么……的评价,无疑这场相亲是失败的。
当晚沮丧的蜜璃连饭都没吃一碗,旁边位子上的蜜郎若有所思的捻着手上的佛珠:“姐姐的相亲对象,口业有些重了……阿弥陀佛。”
隔天,蜜郎难得出门在外放风,有些好奇的孩子被吸引,跑了过来看他,然后蜜郎拿了几块糖果给他们吃,又说起了昨天和蜜璃相亲的那位先生。
“口业太重,对无辜的相亲对象恶语相向,又加以贬低,实在是罪过,”蜜郎双手合十,诵了一句佛号。
小屁孩们听不懂,流着鼻涕看他,把舍不得吃的糖放进兜里,回家给弟弟妹妹吃。傍晚小孩们爸妈看着兜里的糖,问这是谁给的,小屁孩们通通回答是甘露寺家的那位佛子。
“他还说他姐姐相亲对象很不好,口业恶语什么的,看起来很不开心。”有个孩子挠挠头,尽量用自己的话来诠释那位佛子的意思。
爸妈相视一眼,有到相亲年龄的女儿的父母又看了看自家女儿,不约而同的打算第二天去拜访那位佛子。
“用只能和熊、猪和牛结婚来贬低相亲对象,如此恶语,各位做父母的有何感想?”
“更何况姐姐漂亮开朗,干活也非常麻利,是灵魂都在闪着光的美人,却被相亲对象恶语相向,姐姐非常沮丧,而母亲已经被气病了。”
“实在是罪过啊——”
说完,佛子就不再说话了,看得出他也是很为自己姐姐遇到这样一个相亲对象感到痛心。
有女儿到了相亲年龄的父母,纷纷把曾恶语对待蜜璃的那位相亲对象划出了相亲名单,不光这样,还在邻里之间传递这个消息。
这还只是相亲呢,以后结婚可怎么办?对陌生人都能用这么恶毒的话,婚后会不会上手打?
由此可见,如果那位相亲对象再不搬离这个地方,恐怕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了。
小佛堂里檀香阵阵,蒲垫上,蜜郎细嫩的手指一颗一颗捻着佛珠,口中默念着经文,为自己姐姐的未来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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