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祸
焱垚|文。
天凤十一年杏月末,庚申日。
司天台的张大人说是个适宜嫁娶的吉日子,鼓乐喧天,笙歌聒地,承王楚元见在这日迎娶他的王妃,太傅府的二小姐。
楚元见是圣上三子,当今圣上显德帝性好渔色,有十九子。
楚元见的生母是浔阳江上的渔娘,身份卑微。子凭母贵,母亲卑贱,儿子也显贵不到哪去。
显德帝的嫡亲妹妹,楚元见的姑母和惠长公主,嫌弃楚元见的出身,说他:
“一身的贱骨头,隔着长长的扬子江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鱼腥味。”
这是她私底下和身边人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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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元见不得长公主的喜欢。
长公主是显德帝唯一的嫡亲妹妹,兄妹感情甚笃,长公主不喜欢楚元见,楚元见在显德帝那里就讨不到好,年逾二十才得分府成家。
娶的是他老师的女儿,太傅府的二小姐。
太傅位列三公,说起来名头好听,空有虚名,而无实权。
一如楚元见的身份,天子三子,皇族后裔,世人看着如何尊贵风光,梨子腹中酸,只有自己知道其中艰难。
他想这门亲事倒也般配,二人的身份俱像雨后金灿灿的阳光投射到云端的异彩,看着美丽,华而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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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台的张大人数月前便断言这日是个吉日子,适合迎娶。晨起淡金色的阳光削薄的纱般笼罩京城,四海升平,祥和宁谧,倒也应了张大人的话。
到了上午,天际悠悠地飘来几片云,像食桑的蚕,慢慢地向春阳聚拢。
云层越积越厚,灿烂的阳光渐渐熹微,天气闷热潮腻恍如夏日,有落雨的迹象。
这不是个好兆头,新人婚嫁最忌阴雨,好好的天气突然下雨,仿佛天意注定这段婚事不会平顺,难到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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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太热,楚元见去后院脱去夹袍,换上单薄的衣衫,走到绮绣亭那里,他的随从,贴身伺候的心腹刘乾,刘乾三十多岁年纪,正值壮年,跟随楚元见二十余年了。
他原是宫里的太监,断了子孙根的,楚元见分府自立门户的时候,将他从宫里带出来,可自由出入王府内院。
刘乾挤眉弄眼地朝楚元见使个眼色,悄声提醒他:“主子,竟宁郡主来了。”
竟宁郡主便是不喜楚元见的那位姑母,和惠长公主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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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惠长公主夜梦七彩祥云飞坠入怀,孕而有女,取名云落。落字不吉,取小字长升压之。
竟宁郡主又叫长升郡主。
说起这位郡主,着实是个妙人,是个有来头的。
此女年纪不大,八岁的小娃娃,瓜子脸,薄面皮,粉雕玉琢,漂亮得惊人。
十分爱笑。
高兴时笑,不高兴时也笑;气怒时笑,不气怒时更要笑了。小小年纪,心机深沉,仿佛能轻易看出别人心底里在想什么,别人却不能透过她那张娇美爱笑的小脸,猜出她心底里在想什么。
是个高深莫测,难以琢磨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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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乾忖度着主子的神色,问他:“主子,咱们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
竟宁郡主不是一个人来的,和惠长公主嫌弃楚元见卑贱,便是楚元见成亲这样大喜的日子,也没有出现,只打发女儿和跟前伺?候的下人过来敷衍。
小姑娘投了个好胎,显德帝膝下有子十九人,女儿没儿子多,但也不少,嫡亲妹妹却只有一个。
偏这妹妹又只生了一个孩子。
物以稀为贵,显德帝放着自己二三十个儿女不去亲近,倒是对嫡亲妹妹所生的这个女儿宠爱异常,甫落地,便封为郡主。
竟宁郡主三岁前,显德帝没少抱她,彼时的楚元见长到十六岁,别说和显德帝亲近,连见他一面都难。
他堂堂的三皇子,在他父亲面前,还没竟宁郡主这个表妹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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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元见顿住脚,负手立在一树桃花后,半眯起一双秀美狭长的黑眼睛,向竟宁郡主望过去。
小姑娘生得好,天生一副小骨架,秀秀气气的,像诗人笔下傲寒挺立的瘦梅花,细弱娇俏,没有同龄孩子的珠圆玉润。
她是和几位皇子一起过来的,派头摆得很足,走在最前面,一手扶着奶娘,奶娘是她自幼随身的,唤作顺娘,比她高大许多。
为了迁就小主子的身高,让她扶着称手,顺娘的腰弯成一张弓。
天气热,一个十五六岁眉眼清丽的大丫头立在竟宁郡主的左首边,轻柔地为她打扇。几位皇子皆跟在竟宁郡主的后面,附和着她说笑,像她的小跟班。
一行人徐徐而来,走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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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王府不大,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能捞到一处容身的府邸就不错了,实不能指望它多宽绰阔气。
前头激扬喜气的唢呐声清晰地传到后院,楚元见看清对面一干人的情形,幽深的黑眸渐渐眯紧,好看的嘴角弯成一个讥诮的弧度。
昔日汉景帝刘启的妹妹馆陶公主刘嫖,想将女儿阿娇许给栗姬的儿子栗太子刘荣,栗姬嫌弃馆陶公主的为人不同意。
刘嫖转问是年只有四岁的武帝刘彻,刘彻稚声稚气地回姑母:“若得阿娇做妇,当作金屋贮之。”
刘嫖遂将女儿阿娇,许给彼时还只是胶东王的侄儿刘彻,助刘彻登上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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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元见冷眼觑着亦步亦趋跟在竟宁郡主身后奉承的几位皇弟,微哂。
这几位皇弟倒都不笨,知道从竟宁郡主这里下手。
竟宁郡主是和惠长公主唯一的嫡亲女儿,显德帝与和惠长公主感情亲厚,他们这些皇子不拘谁娶了竟宁郡主,有和惠长公主的助力,帝位触手可及。
既已生在帝王家,谁没有点九五之想?
竟宁郡主的诱惑太大,不止其他皇子,楚元见何尝没有过娶了这位表妹,少奋斗二十年的想法?
奈何人家看不上他,便是他想娶,也没他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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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立春早,天气暖和,桃花开得也早。不过二月末,满庭的桃花已开了。
夭夭桃花,灼灼其华。
楚元见一袭裁剪得体的准新郎吉服,静静地立在一棵桃花树下,俊美的脸上神情莫辨,背在身后的一只手,轻轻地转了转另一只手上的白玉扳指。
他善骑射,右手大拇指上常年戴着玉扳指。
自然垂落的一支桃花斜在他额首不足三寸的地方,人面桃花相映红,刚过弱冠的年轻男子容色出众,俊雅绝伦,比那枝头的桃花还要艳丽几分。
世人皆知承王楚元见貌美好颜色,更有“天赋十分颜色与燕,承王独得八分”之说。
正是这份得天独厚的貌美,让楚元见在显德帝二三十个子女中脱颖而出,让世人知道当今圣上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可世人眼中的楚元见,除了貌美,好像也没其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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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乾跟了楚元见二十多年,楚元见的心思他不说都知道,也了解个七八分。从楚元见出生,便注定他这一辈子,和那个位置有扯不清的关系。
楚元见出生时难产,他的生母李才人生了他三天三夜,肚子里的孩子迟迟没有落地的迹象。
李才人迷糊中,看见一条仙气升腾,粗壮威猛的金龙蟠在梁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方。
李才人的孩子生了三天三夜,那条金龙便也在梁上蟠了三天三夜。
三日后,李才人觉得她不行了,快要死了,那条金龙终于慢悠悠地从梁上下来入了她的腹,楚元见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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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元见自幼便与别的孩子不同。
李才人的出身不好,背后没有靠山,在宫里的日子就不好过。
那时的楚元见甫学会说话,便懂得安慰他的母亲,他说,“母亲不要伤心,等将来儿子做了皇帝,一定好好侍奉母亲,不让别人欺负母亲。”
小小年纪就想着将来做皇帝,如何不让人称奇?
李才人又惊又喜又怕,不过到底没熬到儿子龙袍加身的一天。楚元见十多岁时,李才人就因病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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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元见非嫡非长,又不讨显德帝欢心,注定他这条面南称朕之路不好走。
他也做过娶了长公主府的竟宁郡主,少奋斗二十年的美梦。然梦终归是梦,现实里的和惠长公主嫌弃他嫌弃得很。
加上他比竟宁郡主大许多,二人的年纪也不合适。
楚元见娶竟宁郡主是不可能的,竟宁郡主嫁给谁,楚元见也管不着。可只要姓楚,是他的兄弟,不管谁娶了竟宁郡主,都是他的敌人。
他们终将为了那个位置,争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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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楚元见望着竟宁郡主的方向长久不语,刘乾忍不住又问他:“咱们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
和惠长公主看不上楚元见刘乾是知道的,可楚元见明知长公主不喜欢他,却从没放弃过拉拢和惠长公主。
竟宁郡主是和惠长公主唯一的嫡亲女儿,在她母亲面前,一句话比别人十句话顶用。
楚元见想拉拢和惠长公主,免不了要奉承竟宁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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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没一点风,青翠的山石、溪流,像技艺高超的画师画上去的,逼真写实,感觉不到一丝生气。难以纾解的闷热仿佛蕴藏着让时间停摆的能量,一如黎明前的黑暗,让人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
乌云越聚越多,天气越发不好了。
因有园里的假山遮挡,缓缓而来的竟宁郡主一行人,没有留意到桃花树下的主仆两个。
楚元见最后往竟宁郡主的方向瞥了眼,没有回刘乾,抬手拨开前面的桃花枝,拿脚往偏厅的方向去了。
奉承她的人太多,不差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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