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很想看看L先生的表情,却有些不敢,她的勇气在跳到他的身上那一刻,就已经花光了。
她只能紧闭着眼,像树袋熊一样搂着他的脖子,用力嗅着他颈间辛烈却清冽的气息。渐渐地,她的怒火在他温和的气息中平定了下来,察觉到了自己的冒失和失礼。
可让她立马从L先生的身上跳下来,又颇难为情。最后,是L先生用手托着她的大腿,将她放在了床上。他什么都没有说,过于平静的态度却令她越发无地自容。她已经这么主动,这么热情了,他却始终无动于衷,甚至连指责和批评都没有。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可笑的喜剧演员。
这时,L先生低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冷静下来了么。”
安娜垂头丧气,没有答话。她羞耻得说不出话。
谢菲尔德低头看着她的发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鲜红色的嘴唇上。回想起那娇嫩的、炽热的触感,他忍不住闭上了眼,喉咙像吞了沙子般难受。不能再想下去,他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口:“明天我送你回去,今晚你先在这里休息。”
“……谢菲尔德先生,”她低低的、情绪低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讨厌我了吗?”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
她马上追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她真的还小,什么都不懂。谢菲尔德揉了揉眉心,低叹着说道:“安娜,我不能喜欢你。”
她语气固执地问道:“为什么?”
“你会喜欢比自己小几十岁的男孩吗?”
“如果是你的话,我会。”
他不禁微微一笑:“多谢喜欢,但我应该还没出生。”
安娜很不喜欢他这种态度,她觉得她的喜欢是神圣而严肃的,他却要么回避她的示爱,要么将话题往玩笑方面引导。她被他避而不答的态度打击得闷闷不乐:“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六十多岁,而你只有十七八岁,我当然不会嫌弃你。”
他轻笑一声:“嫌弃?不应该是占便宜么。”
安娜有些茫然:“占便宜?什么便宜?”
“占我这个十八岁小伙子的便宜。”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神情,她忽然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六十多岁的她占他的便宜。她顿时咬着下嘴唇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有些沮丧和生气——这个老家伙连她的便宜都不愿意占!
她鼓起双腮,还想跟他说些什么,他却已走到卧室的门口,顺手要关上房门:“晚安,安娜。”
她只好不开心地答道:“晚安。”
“咔嗒”一声,房门被关上。世界归于寂静与黑暗,只剩下落地窗外昏黄的灯光。安娜泄气地叹息一声,仰躺在床上,海星般摊开手脚,望着天花板。L先生离开后,她的思绪才真的沉淀了下来,所有情绪姗姗回到了脑子里。
她一方面为强吻的行为羞耻不已,一方面又认为自己是个女勇士,勇敢地夺走了L先生的吻,一方面又担心他讨厌自己,但想到他临走前还对她说了晚安,她又觉得他可能并不讨厌她。
少女的心思麻雀叫声般纷乱,安娜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在外面叫她:“布朗小姐,布朗小姐……”
安娜有非常严重的起床气,她根本没听清是谁在叫她,直接抬起两条腿不耐烦地蹬了两下,粗着嗓子喊道:“别烦我!”
恼人的声音消失了。一分钟后,她忽然想起这是L先生的房间,刚刚叫她的人极有可能是L先生。冷汗瞬间就流下来了,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安娜猛地坐了起来,本想立刻冲出去道歉,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盥洗室。
镜子里的她顶着一头蓬乱的栗色头发,嘴上残留着昨晚的口红。她呲开嘴,看见牙齿上也沾了一些口红,也不知道昨晚L先生看到没有。
安娜用清水洗干净脸蛋,又反复漱了几遍口,确定没有难闻的口气后,她用酒店的金属梳子蘸了蘸水,使劲儿梳顺了浓密的头发,将它们编成两条粗辫子,盘在了头上。可惜,她忘记把家里的口红带过来,幸好她的嘴唇天生就是玫瑰色。
做完这一切,安娜打开卧室门,文静地走了出去:“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睡醒。”
——
雅各布昨晚没看见安娜,刚刚听她的声音,还以为是个粗鲁、野蛮、不知礼数的不良少女,见到本人后,才发现她的魅力已经盖过了不良少女的特质。她穿着一条泳衣般短而紧的裙子,裙摆花瓣般绽开,堪堪遮住大腿根,露出大片光滑的杏黄色肌肤。她的骨节纤细,手臂、小腿上浅褐色的茸毛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光。
怪不得谢菲尔德先生没有将她赶走,面对这样一个性感的迷人精,谁愿意疾言厉色地将她赶走呢?
这时,谢菲尔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雅各布。”
雅各布立刻垂下眼,收回了目光。
他以为谢菲尔德叫他的名字,是警告他不要乱看,谁知,他那从不多管闲事的先生,居然云淡风轻地命令道:“去买些正常女孩的衣服。”
雅各布诧异地看了谢菲尔德一眼,又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我这就去,先生。”
——
安娜有些不安地看向L先生,什么叫正常女孩的衣服,是暗示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吗?
她在L先生的对面坐下,努力回想着书上淑女的坐姿,脑中却一片空白。记得那本书说,英国人拿刀叉的方式和美国人不太一样……但具体是怎样的不一样,她却忘得一干二净,一时间连刀叉不敢拿起。
最后,是L先生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看见了她的异状,低声命令道:“安娜,正常用餐。”她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牛角包,咬了一小口。
安娜的食量不小,这是她第一次只吃了个面包就饱了。谢菲尔德看着她拘束的样子,有些无奈,正要拿一个酥皮面包放进她的餐盘里,这时,雅各布回来了。
谢菲尔德让他去买一些正常女孩的衣服,雅各布不太清楚“正常女孩”的定义是什么,于是将商场里看得过去的女装都买了下来,装在了一个行李箱里。
安娜看见一整个行李箱的衣服时,整个人都懵了。
她半蹲下来,打开箱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上衣、裙子和外套,有草莓红、芒果黄、湖水蓝、曙光似的淡红……她从来没见过样式这么丰富的裙子,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裙子就是两条细肩带、一块布料的结合物,看见这些裙子后,才知道原来简单的裙子也可以这么美丽,这么精致。
她捧起一条铜绿色的裙子,质地简直如清水般丝滑,差点从她的手上流下去。她从来没有摸到如此柔软裙子,她拥有的最昂贵和最精致的裙子,是一条纯棉连衣裙。
鼻子有些酸胀,眼眶也热热的,但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她不想让L先生以为,她是为这条裙子的价值而流泪。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但是面对这些裙子,她真的无法止住涌出的泪水。
安娜垂着脑袋,拿着那条铜绿色裙子,走进了卧室里。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抬头,不想让那两位绅士对她做出关心的询问。幸好,他们的确非常绅士,没有冒失地发问。
一分钟,安娜走了出来。换上那条绿裙子后,她立刻变成了一个娇媚高贵的少女。雅各布又拿出一双山羊皮的白色软帮鞋,放在她的面前。
安娜扭扭捏捏地穿上了。
雅各布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餐厅。见他离开后,安娜稍微放松了一些。她低头盯着脚上的软帮鞋——上帝,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皮鞋也可以这么舒服。过去十八年,她一直以为,皮鞋就像有生命一般,必须穿着它走个十几公里的路,才能将它驯服,谁知有钱人的鞋子一开始就是温驯的。
观摩完鞋子,她偷偷瞟向L先生。他还在看法文报纸——安娜会说法语,却看不懂法文。他侧对着她,双手拿着报纸,鼻梁高挺,几乎比眼睛的位置高出一截。看着他灰白色的头发、深邃的灰蓝色的眼睛和下颚角的胡茬,又看了看脚上的鞋子,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
她真的苦恼极了,煎熬极了,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喜欢她,却对她那么好……他不怕她越来越喜欢他吗?
不知是否注意到了她的目光,L先生放下报纸,侧头望向她:“怎么,鞋子不合脚么。”
安娜对上他的视线,心脏被某种奇特的热力涨得满满的,冲动地说道:“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L先生怔了一下,摇摇头,回避了这个话题:“安娜,我的助手查到你高中还没有毕业,为什么?”
安娜下意识地想要撒谎,可是看着那双疏冷的灰蓝色的眼睛,什么谎话都说不出来,只好破罐破摔地说道:“我成绩太差了,学费又太贵了,与其继续读书浪费钱,不如早点出来打工养活自己。”
L先生却像是没听见她这番厌学独白般,拿起报纸抖了两下:“在那种学校,确实不能学到什么。我打算送你去私立中学继续读书。你不用担心学费,只需要专心学习就行。”一副不容违逆的命令式口吻。
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的学费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这一行李箱的衣服已经价值不菲了,私立学校一年的学费,却能买下好几个这样的行李箱。L先生并不是在对她好,他是在可怜她,把她当成了做慈善的对象。
想到这里,安娜的一颗心都冷了。
也许在他的心里,她跟路边的乞丐没什么两样……偶尔,她也会因为路边的乞丐可怜,而随手施舍一两个硬币。也许在他的眼中,送她去私立中学读书,就跟她随手扔下的硬币没什么两样。
这个老家伙究竟在做什么?他也是这么打发其他勾.引他的女人吗?先是礼貌地拒绝她们,然后送一个行李箱的衣服,接着再送她们去读书……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男人,一边毫无顾忌地散发着自己的魅力,一边回避和拒绝她的喜欢……
安娜理智上明白L先生是为她好,可是情感并不受理智的约束,一想到其他女人,甚至路边的乞丐都能得到他的好,她就控制不住内心的妒火。
妒火冲上头脑时,她只听见脑中“嗡”的一声,所有思绪都变成了空白。等她回过神时,她已走到L先生的身边,冲动地坐在他的腿上,凶狠而充满恨意地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L先生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这一回,她没有吻他,只是在他的耳边恨恨地说:“收起你的善心吧,我不喜欢读书,不需要你像个慈善家一样资助我。我只想要你喜欢我。”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来,当着他的面,脱下了脚上的软帮鞋,踢到他的脚边,然后,双手背到身后,拽下了裙子的拉链。
L先生侧开头,闭上了双眼。
安娜将那条带着她体温的绿裙子,扔到了他的膝盖上,捡起自己的衣服穿上,裹着母亲的长风衣,穿上来时那双红色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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