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冯子健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梦。
残阳如血, 黑云压城,一场由数十万战士血肉赢下的战争刚刚结束,城墙上暗沉的光斑驳剥落, 空气中卷曲着令人不适的浓烈腥臭味,获胜的战士疲劳的收拾战场,他们麻木,仿若行尸走肉。
直到身着重甲的将军骑着犹如夜照玉狮子的高颈全白瘦马, 踏着尸山血海缓缓而来。
陌刀挑起一个戎人俘虏的下巴, 那程亮暗红的刀身也不知是映着血色残阳, 还是它渴饮万人血沉淀出来洗刷不去的颜色, 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在戎人粗糙黝黑的皮肤上,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 血珠迟疑的、争先恐后的冒出来, 滴滴答答的顺着粗壮的脖子滑过一段痕迹, 然后落在暗沉腥臭的土地上。
放眼望去,共俘获戎人七万余。
青年将军抬起头, 插着血红长缨的兜鍪下是一张坚毅俊朗的脸庞,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最后的血阳被山头吞没, 待到天色渐黑,淡淡说了句,“埋了吧。”
梁军兴奋的振臂高呼和七万余戎人俘虏的哀鸿交杂在一起,一铲一铲暗红的土壤飞入深坑里, 里头的人疯狂的往外爬,凄厉的尖叫声刺破耳膜,他们哭泣哀求, 说着蹩脚的中原话, 他们磕破了头, 七万余条人命,全部掩埋在边关的土地上。
这是封洛重新披巾挂帅返回边关之后,扭转两军攻防的转折点,百万将士以沧州为界长达三个月的攻防之战,梁军死伤共计三十八万,斩杀戎军四十一万,俘虏戎军七万六千八百五十四人,全数活埋。
然后,冯子健领兵追击溃逃戎军大部队,没攻破一个戎军驻守的城镇,便叫人屠杀城中壮年,余下的老弱妇孺赤脚在大军前面当靶子驱赶,进,则死于戎军乱箭之中,退,则死于梁军刀下,以此毒计不仅收复被戎军侵占的十三城失地,亦将戎军数十城收入囊中。
如此三四年,双方血仇永结,戎人溃败退回草原,梁军猛攻直达戎都城。
世人皆道,梁将封洛心狠手辣,纵为大将,却不堪为人,如蛮狄一般无二。
这些话传至冯子健耳中,他总是面无表情浑然不在意的样子,有时候在深夜的时候,他看着天上的繁星,痛饮烈酒,忍不住也会想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要拼了命的保护这个害他家破人亡,无处可归的皇朝呢
多么浴血沙场,迎来送往多少将士,记忆里都是染血的疆场,早已记不起父母亲族的模样。
他只记得父亲为人板正,不喜他跳脱的性格;母亲大抵是温柔的,酷爱冬日烹雪煮茶;母亲身体不好,生他时落下病根,子嗣单薄,主动给父亲纳了几个姬妾,宠爱不多,但府邸也是有几个庶出弟妹的;后来母亲意外孕育生了一个妹妹,他那时已离家多年,并未见过,只听说长得很像母亲。
他十多岁同父亲争吵离家,放弃科考走向习武之徒,游历过多少山水,在渤海待了许多年,认识了几个挚友,差点被招为驸马,只是当时渤海王突然病逝,渤海形势并不好,他上了战场,婚期一推再推,等到一切算是稳定之后,却得知她代替姐姐要去大梁和亲了。
她嫁给了大梁当时的太子,冯子健给她寄过几封信,皆石沉大海。
冯子健守在渤海,希望他的姑娘换来的大局,能安稳康泰。
然后冯家出事了。冯子健赶回江南的时候,冯家已经被抄了,十几个至亲族人压在刑场,他站在人群里,一颗颗人头滚落地上,尸体都没人收殓,父亲和母亲溃散的视线瞪着他,似乎在责问他你怎么才回来
冯子健站了很久,直到人群散去,他手脚冰冷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潜入空无一人的冯家,然后碰上了拄着拐杖身体不好的外祖母。
外祖母带他从后门离开,回了洛家,将四岁的妹妹抱给他,“健儿,带着妹妹离开这里,洛家,洛家保不住了,全保不住了”
官兵如贯闯入洛府,当场诛杀反抗较凶试图逃跑的,冯子健抱着妹妹在夜晚江南的巷道里穿梭,他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逃,他不停的跑,不停的逃,那些凄厉的哀嚎却好像依旧在耳边挥之不去,连眼前都被血雾编织成了一张细密的大网。
冯子健不敢带着一个孩子乱跑,以一种半欺骗的方式伪装成商客,借住在沈家,沈家老夫人是个好人没见过他,不知他同冯家有关系,见他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心里慈悲同意了他的借住,他将妹妹托付给她,回了渤海。
他想找友人帮忙平反救下洛家,却没想到友人得知他是冯家人,骗他喝下药酒,要砍下他的头颅。
是长公主救了他,帮他伪造了假死,他悄悄回过江南,沈家主母已经发现了妹妹身份有异,心里又慌又急又乱,冯子健求了她好久,老夫人最后心软应下了,将妹妹改名换姓洛婉清,以沈家表小姐的身份将养着。
冯子健想要为冯家平反,那时他还天真,以为只要坐到够高的位置便拥有的话语权,也改名换姓,成了封洛上了战场,在边关九死一生,挣功名利禄傍身。
后来,他心爱的女人病逝宫中,以皇后之礼葬入皇陵。冯子健知道的时候,是渤海又一次大乱,长公主派了她贴身的女官送信过来,她告诉他,自己要去大梁给妹妹讨一个公道。
冯子健喝了很多酒,他不知道自己该信谁。将士们对大梁强烈的归属感感染了他,让他也以为梁帝是个好人,他知人善用不拘于形式,扶植了不少寒士,必定是个仁军,冯子健本来是信了的。
长公主工于心计,擅长谋略,十句话里即便十句是真也可能是一个陷阱,而且她从来不做无用的事。
冯子健不知自己应该如何,他仿佛被拉扯成了两半,一半让他忠君爱国,一半叫他报仇雪恨。
后来,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因为一场意外,他宠幸了那个女官,那个女官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他取名叫泰安,国泰民安,他曾将美好的期望放在那个孩子身上,直到他知道女官只是一个被培养出来的细作罢了。
冯子健被背叛的太多次了,他已经不想听任何解释了。
皇帝要娶洛婉清,冯子健劝过,洛婉清执意要嫁,那嫁便嫁吧,已经不重要了。
冯子健将体质特殊的泰安丢进军中当作细作杀手培养,将心灰意冷的女官关押起来,他如同一个孤家寡人,前面是鲜血淋漓的战场,后面是尸山血海永存。
冯子健凯旋回京,去梁帝宫中述职的时候,在御花园远远见过那个孩子,小孩不过四岁左右,坐在石凳上看花,面容精致漂亮,同一旁的良妃十分相像。
梁帝并没有走出去,而是站在一丈之外问他说,“这是朕与良妃的孩子,封爱卿觉得如何”
冯子健遮掩眼中的情绪,回答他,“玉雪可爱。”
“确实如此。”梁帝笑了笑,情绪不是很高,他折下一枝花,语气淡淡的说,“只可惜,母亲是个罪臣之后。”
冯子健背后陡然出了一身的汗。
良妃的身世其实并不难查,尤其是她一入宫,沈家就举家搬迁恨不能就此消失恩断义绝的行为,着实是让人费解。皇帝不过是派人一查,便大致查出了良妃是冯家之女,同样也查出冯子健曾在那段时间出入过江南。
因为冯子健已经是个死人,皇帝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只问他是否是冯家故人。
冯子健否认了,他遵照着计划,伙同李家,将细作送入宫中,果然荣获盛宠,良妃后来失势,洛华宫一对主仆在宫中备受欺凌,冯子健将泰安送入宫中护佑那个孩子,也时常与他通信。
那个孩子很聪明,冯子健有时候潜入洛华宫去,时常听见他缠着泰安问有关自己的事情,泰安不善言辞,被他缠的烦了,才会开口说几句。
或许小孩的眼睛太干净,又或许是鬼迷心窍,冯子健开始在信里同他说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有时候也会问他对于封洛的看法。
叶煊回信说封洛是个保家卫国的好将军,他该是正直端方的,为所有人崇拜信仰。
“若是,你从未长大该多好。”
一场梦做到尽头,冯子健睁开眼,涣散的视线重新凝聚,慢慢坐起身来,伸手捂了一下眼睛。
外面的门被敲响,有节奏的长三声短三声。
“说。”冯子健声音还有些哑。
黄莽“呀”了一声,推门就进来,“你醒了早说啊,俺还生怕进去吵醒你了会被揍一顿。”
话音未落,见他捂着眼睛坐在床沿边,看着很是阴沉,不由得脚步一顿,退了一步,有些踌躇,“你这是怎么了气色这么不好”
“没什么,做了个美梦罢了。”冯子健放下了手,淡淡的说道。
黄莽嘴角一抽,“做美梦是这样子,那若是做噩梦你不得醒来就见血”
冯子健眉峰一皱,眼神锐利的扫过去,“到底有什么事”
黄莽立刻想起了正事,一拍手掌道,“将军你说的没错,昨晚那场宫变,是俺们大侄子赢了”
“谁是你大侄子”冯子健冷冷的道。
黄莽当即改口,“行行行,你大侄子,你一个人的大侄子,咋还这么小气呢,多几个叔舅又不腰疼。”
“滚。”回答他的是冯子健的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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